他说:“我妈妈说我是小狗狗。” 一口咬定,来自襁褓记忆:7个月,开始出牙,咯咯笑或者哇哇哭,便露出两颗晶莹乳齿,细瓷幼玉。吃奶的时候格外专注,头埋在母亲怀里,全力以赴,小牙齿也跟着用力,一口一口,轻微而尖锐的痛,母亲的乳房被咬出一圈细小齿印,如精灵歪歪斜斜的足迹。 母亲负痛,虚虚扬手吓他,又作势要推开他,他只是抓紧,张嘴要哭,是一个强横的、予取予夺的小小土匪。母亲便由他咬,搂着他轻轻摇,唤:“小狗狗呀,你是妈妈的小狗狗。” 真的吗?记得那么遥远、意识尚未成形的事?7个月,不过一团雾蒙蒙的肉,只晓得吃睡哭的大头蝌蚪呀。 应该是长大之后,母亲或者家人,带着爱怜笑意说起的而被他听见了吧? 然而我看见,他笑起来,露出一颗格外尖、锐利如小兽的犬齿,忽然心一软。 他们说,神话也无非原始的记录。那么,就当这是一则神话,全世界每一个婴儿,都曾经是初民,在大地母亲怀里,哺乳,安眠,学习,渐渐长大,那永远不会离开,不能舍弃的满怀温柔,而他是,妈妈的小狗狗。 ——他全部记忆的起点,有丰美甘泉。 却为什么,有的孩子,势必要爬在泥沼里? 邻居一对夫妻,正闹离婚,砸得一地碗碟碎屑。我们去解劝,便各自抓牢一个听众,诉说对方不是,公鸭嗓和3个C的女高音,越说越大声——甩开旁人,扭在一起,撕扯。 他们10个月大的小孩,不会走,也不会叫爸爸妈妈,在墙角“哇哇”哭,哭哑了。爸爸妈妈都聋了,听不见,只是一声一声,“姓张的,我是不会要你们家的孩子的。”“你休想把孩子丢给我,谁生的谁带走。” 小孩在尘里、灰里、玻璃屑、摔碎的家具间爬,到处探摸,咿呀咿呀,滚得一身土,是只被遗弃的小脏狗。忽然给他捞到一个烂苹果,缺了一半,另一半大概是给老鼠吃掉了。他便抓抓抓,往嘴边送,张开新生乳牙的嘴,啃。 我回头看见,惊叫,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他来,一掌打掉苹果。 小孩不明白到嘴的苹果哪里去了,却没哭。10个月,竟然有哀愁的黑眼珠,并静静地看我。 这一片污脏的泥地,会否成为他生命中第一段记忆平原的底色?而谁,来给他“妈妈说我是小狗狗”的温暖呢? □叶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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