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户日子,一入腊月,就有年味了。以前的年月,没有暖冬,过年赶在四九里,滴水成冰,伸不出手来。看上谁家的猪,多喂些粮饭,赶快追肥。辣萝卜从窖里扒出来,顶着黄黄的嫩芽,灿烂地渲染着年的气氛。五六斤麦面,静静地躺在缸底,等待着激动人心的生命的升华。 “啪”的一声,宽余点的人家在试炮了。孩子们都看着大人的脸,心里痒痒得很,不敢要。大人吸着纸烟,脸扭向别处。孩子们有着无尽的幻想,过年了,总得给几毛压腰钱吧。 三十晚上月回头加阴天,雪团子不期而来,打在肩上背上劈啪作响。饺子照例多包出两碗,爹娘就着菜吃个窝窝,把饺子给我们兄弟三人一人盛稀拉一碗,顷刻连汤都喝尽了。爹娘对视一下,眼里泪花闪着。三十啦,过年啦。 五更里鞭炮响起来,远的近的,间或有个二踢脚。坐起来,摸棉袄,叫爹一把摁住:起恁早干啥去,冻着喽。 窗户纸亮了,院子里劈啪响了一阵,硝烟冲进屋里来,香得很。爹说起吧,吃饺子。先到槐树底下寻摸一阵,哑炮捡起来,装到兜里,然后吃饺子。一年啦,上年的饺子记不得啥味了。爹吃,娘也吃,这才是过年。 爷爷、奶奶不在了,爹娘辈不大,没有人来拜年。天飘起雪花,田野里银白一片。大多数人家没有表,约莫晌午了,就做饭。猪肉炖白菜,肉片子白白的,厚厚的,咬一口,香得脑袋发木。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梦里得到几回的几毛钱终于没有出现,爹没给,娘也没给。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不给就不要。 初二晌午,姑来了。给,小,两毛钱,多少也是压腰的,小时候钱压腰,大了金山银山任你挑。娘嚷着不让接,心里十二分想要,可还拧着扑棱不要。姑一把薅住,塞在兜里。 喜滋滋蹦着跳着去了,紧紧攥住兜口,生怕它跑了。心里一遍又一遍做着算术,二分钱,买个小泥哨,四分钱,买个铅笔刀,六分钱,买一排炸炮…… 七岁八岁年,鸡狗不喜欢。拾个坷垃,砸得麻雀没处躲藏;捡个石蛋,打得小狗嗷嗷叫唤。兜里揣着两毛钱,乐得不知干什么好了,跑得一头一脸的汗。 傍晚回家去,姑已经走了。娘在厨房里哭泣,爹蹲在屋门口吸烟。爹说,咋啦?娘说,他奶奶有病欠下几十块钱的债,还有五六口人张嘴吃饭,指望啥还?爹说,哭也没用,大年下的。 我手伸在兜里,把两毛钱攥了攥,掏出来,塞在娘的手心里。娘抬起脸,看看我,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哭得更厉害。 我挣脱出来,甩了鞋,爬进被窝里,睡了,睡得很甜。我觉得我在路上走,地上都是钱,我像疯了一样地捡,直到拿不动了,我喊,娘,钱…… □李建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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