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美好的春节,我想或许就在童年的某一次。 那时我大概五岁,或者六岁。年三十的傍晚充满了鲁迅笔下鲁镇的气息,有灰沉沉的沉重的晚云,也有来自天空中遥远的一声钝响,头顶上一块青灰色的天,流窜的烟火味道弥漫开来。 关上二十一岁的大门,向童年回望。推开家中那扇曾经咯吱作响的木板门,尚未翻盖的房子和纤尘不染的小院便现于眼前了。 那时的我正坐在一个矮小的马扎上看电视。电视是熊猫牌的,还没有如今的色彩,但里面即将登场的一位动画人物让我心急如焚。那位手持神剑的巨人名为“希曼”,他几乎填补了我童年中所有的幻想空间。他即将从阴沉沉的晚云中赶来,坐进电线中狭窄的滑道,飞到屏幕,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他就要回来了,我却没有安静等待的耐心。 我“刷”地站起来,推开漆黑的木板门张望,脚下爆竹的碎屑随着我的脚步一阵激动。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各家的房顶徐徐升起温柔的烟。我急匆匆奔回,将早已收藏在大立橱深处的长短不一、胖瘦各异的烟花取出,摆在娘筛豆谷的铁丝筛子里,反复排列,依次把玩。它们是我牵着爹的一根手指,转遍了乡村的大小集市,收拢而来的,此刻正排着队躺在那里,静等着我的最后一道指令,然后在幽邃的天幕上开花结果。 门外传来了清晰的类似警笛和流星的滑落声,由远渐近,由疏而密,我抱上两个长筒花出门时,它们已密密麻麻。 整个夜晚,我不住地在大街和家之间往来穿梭,门被摔得劈啪作响,一些甜甜的汗水在脸侧和身上渗出,我却仍有使不完的劲。我的“希曼”和年三十夜的狂欢冲突得如此之急,以至我只有分秒必争,才不至于落下每一方的精彩。 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烟花——事实上,不论童年的事情是如何简单,却一直处于记忆中精彩的绝顶——高的直冲上天,宝剑一样划破夜空,然后发出惊人的炸响;不能飞的纷纷在地上开出一簇又一簇的火树银花。我们鱼一般在花树间乱窜,大人们的身体如同大树,我们缠绕啊,或者旋转。我第一次记住了那种极平凡的烟花叫做“窝窝头”,当然鼓了一晚上的勇气也没敢亲自握住一株待放的长筒花。手里握的仅是一种十分安全的小星星,抢来爹的一支烟,轻轻一点,便有无数星火飞溅。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专心致志地烧着那张似乎从我出生就一直挂在厨房里的画像。她说明年要翻盖新房了,让灶王爷先上天享福去吧,还虔诚地磕头。这时候,天上的烟花已经很少,小院里静静的,纸灰偶然起舞。困倦的精灵向我袭来,深夜的星愈加闪亮。 大年初一的院子里有草木灰画的一个圆,中间是块青砖,我一直也没有掀开看看它压着的是什么。现在我知道那仅仅是几颗玉米粒,但仍感到是个谜,像我的童年,也像童年里的春节。 当我走出那年的小院,走出那些简单的令现在的我感到微乎其微的童年记事,我发现,春节年年有,而记忆深刻的也就那一次,也就那一晚。或许因为以前懵懂无知,以后又渐趋成熟。无知则无从记忆,成熟则口口声声喊起了过年的没有意义。 倘若人的一生只有一次记忆清晰的春节,我想,应该就是童年的那一回。 □冬日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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