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忽然想起张德玲来。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年都是“三好学生”,但上五年级那年不是,那是因为张德玲的缘故。张德玲是我的同桌,女生,黄脸精瘦,扎着两条又细又黄兔子尾巴样的小辫子。 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阳光很强的秋天,我穿着一件粗布短褂,手里提着一根紫穗槐条子,一路抽抽打打着快成熟的玉米、地瓜叶子到的学校。全班起立坐下,坐下的时候,张德玲悄悄移开了我的杌子,我没有留意,尾骨正磕在杌子的尖楞上,又一下仰躺在地。全班哄堂大笑。我又疼,又羞,爬起来想也没想,抡起拳头就砸在张德玲的脊梁上。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反正我的手腕有些发麻。张德玲“哇”的一声就哭了,老师的教鞭平着在教桌上一拍,说,哭什么哭?我以为老师会让我俩去晒“油油”,可是没有,继续上课,但我和张德玲眼里都有泪。 晚饭的时候,我心里打着小鼓,吃着母亲做的杂面条。这时候张德玲的家长吵着来了,母亲赶紧迎出去,让座,倒水。张德玲的娘就说了我打她闺女的事,絮叨完,再要求对我严加管教,走了。母亲并没有打我,她从没有打过我。只叹了口气说: “你跟谁学的,学会打人了。” 晚上我没有照常背唐诗,拉了片席子,躺在老榆树下,揉摸着还在发疼的尾巴骨,数星星。乡下的夜空很干净,星星像银钉,钉在天空。母亲的话也像银钉子,钉在十二岁少年清亮的大脑星空。现在想起来,这样一句话,对我一直起着作用,以至于后来只要看到星星,就想起母亲的叹息,想起张德玲来。如果让我吃了皮肉苦,反倒可能记不住了。 1979年,考学失败,我不想再学,收完秋就上了水利工地。在寒冷的冬天,穿着短帮儿胶鞋,用布兜从河底往上翻河泥,晚上睡在麦草编成的地铺上,很苦。阴历小年,村支书带了肉来慰问,晚饭便分了满满一大碗热乎乎香喷喷的肉汤,汤面上耀眼地漂着三块肥肉,碗底有一小块姜。我慢慢把肉汤喝完,再细细回味。我有个本家哥哥也在工地上,他对我说:“你还是去上学吧,你不是出力的材料。” 我听了他的话,年二十九回家过年,年初一便背了四十个煎饼,母亲又给我装了四个白馒头,四个红豆包,还有咸菜,到一所学校复习。早晨下着很大的雪,路上没有一个人影,雪地上除了我的脚印,还有两行兔子蹦的脚窝。那年的春节,我是和一个校工一起过的。我在他的炭炉上烤豆包,用他的开水泡煎饼。学校离村子很远,孤零零的,但是能听到热闹的鞭炮声。到再考,我获得了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被一所很好的学校录取,专业也不错,只是严重的胃溃疡跟了我五年。 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张德玲。我打她的第二天,我们就说话了,是她先开的口,做作业她要用我的橡皮,不是借,是用,她家很穷,从来就没有给她买过橡皮。后来她便辍学,六年后嫁到二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子,有了两个孩子。现在,我不知道张德玲还好吗,如果一切正常,她的大孩子也该高中毕业,或者已经在大学里了。 □草本哈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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