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下雪了,有点冷,我回来得也早。父亲见我回家吃饭,就打开酒瓶说:“少喝点酒,暖暖身子。” 端起酒杯,对着父亲。我发现,父亲老得竟然那么厉害。他脸上皱纹堆集,纵横阡陌。那些皱纹,似乎延伸到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了。特别是他那端着酒杯的手,枯藤老枝似的。我心里有种疼痛,比平日在文字里感伤青春消逝要尖锐得多。我知道,他一个人在家里很寂寞。可是,我一个人在城里,家里还有很多事,我离不开他,他也不放心我。 几杯酒下肚,父亲话多起来。他说了好多话,哪天买了米,哪天缴了电费,哪天大哥打电话来要他回去。我和父亲说了很多话,也喝了很多酒。我们都说,这是我们多少年来喝得最多的一次。其实,多少年来,我都没有和父亲长时间坐下来喝酒了。外面在下雪,风也大了。可是,我们两人的心都暖和多了。父亲不停地说:“你放心在外面闯,家里有我就行了。”父亲酒量很大,可是,他竟喝醉了。我听见,他在轻轻地叫我的乳名。后来,他就斜在沙发里睡着了。 外面雪下得大了,很冷。我怕父亲着凉,就背他到房里睡。我拉住他的手,感觉有些扎人。我轻轻摸一摸,有厚厚的茧,也有深深的裂口。有一种温暖,从他掌心传出,传到我的心头。 父亲胖了,很沉,我背得很吃力。从客厅到房里,我走得晃晃悠悠的。他的头贴着我的脖子,头发撩在我的脸上,我发现,很多都白了。 今晚,雪很大,我睡不着。我想起很多年以前的冬天常常是一夜飘雪,早晨起来后,四周白皑皑的,雪很厚。那时,我在镇上读初中,离家远,要经过好几里旷野。父亲要送我,怕我鞋湿了,冻坏脚,更怕我掉进雪窟窿里。他要背我,我不肯。因为父亲也穿着露着脚趾的破胶鞋,他身体也不好。他脸一黑,唬道:“上不上来?想挨 啊!”我只好趴在他的背上。 他缩着脖子,走一阵,便一溜小跑,或停下来跺跺脚。一路上,我不说话,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我听着他脚踩雪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盯着他留下的脚印发呆。漫天雪花狂舞的冬天的早晨,狂风扯乱了父亲的头发,割伤他裸露着的肌肤。飞雪刺痛了父亲的眼睛,积雪啃噬着他的双脚。在风雪中,父亲走得磕磕绊绊。 那些早晨,我站在校门口,看着空旷的雪地里,除了几只麻雀,就只有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冷瑟的空气中还隐隐传来他那渐趋渺茫的歌声。我鼻子发酸,真想转身跟他回家。但我不敢转身,怕他骂我。 可是,今晚,许多年以前背着我一路风雪一路歌的父亲,却在我的背上。我突然明白,这辈子,我和父亲,注定是一种相互背负的关系。 □单士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