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他是坏男生。抽烟,打架,早恋,放学时,自行车后座带着小女朋友,疾驰而去。人潮匆匆,如疲惫的鱼群,他便是在海为鲸,不言而喻的霸气。 她却迷恋,阳光下金尘飞扬的球场上,他高跳投篮的瞬间,手臂一扬如翱翔,欢呼声直入云霄,她的心,瞬间变成一个空空的篮筐,被轰一声贯穿。那年,她十六。 喜欢,而不敢靠近,远远站在树下看向篮球场,碎白的丁香花,不断飘落,被风吹得斜了,她与他之间,一挂惆怅的、花的帘。 八月热如蒸锅,仍补课不已,教室里只有老旧电扇沉闷的嗡嗡声。他在最后一排,哈欠连天,老师怒道:“不想上课就出去。”他霍然而起,大步跨出走廊,破T恤烂牛仔短裤,是败军之将骄傲地退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等一等,带我走。”让那些永远考不完的模拟试去死,她要跟随他,去到那野花遍地、风吹草低的草原上……事实上,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自己的试卷。 高三那年,大年初五便开课,校园里雪地上一团缓缓移动的红,她眯着近视眼疑惑是谁这么胖,简直是一大堆——分明是两个人,拥在一件大衣里,猩红毛领丛里,露出他瘦削的脸颊。她心一凛,三步两步跑过去,脸上冰冰凉凉,是掉泪了吗?却不敢揩,眼底生了大片永远洗不褪的血红。 学校没给他高考机会,他比同学早毕业两个月,他也不在乎,照样请全班同学留言。留言本传到她桌上,她汗得手握不住笔,香得触鼻的纸页上,一扑一个手印。他也讪讪地,没话找话,说一句,“上次你在校报上发了篇文章吧?” 整个高中时代,他们只说过这一句话。 人生多有变动,写作,她却一直坚持下来,没起笔名,保留着自己村气老土的本名——或者有一天,他偶然翻报纸,会看见她的名字吧,脑中会一闪:这不是我中学同学吗? 这一刹那的动念,势必是她在他生命中,小小的,灵动的绸帛之舞。 她不爱运动,却贪看篮球赛;超市里闲逛,看见货架前男人厚实肩背,也不由得多看两眼。却发现,男人在做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提起一袋真空包装的金丝小枣,倒过来,大力摇晃得小枣哗哗乱跳。一手拎袋,另一手的食指和拇指细细地捻,耐心地,把一颗枣子从左边捻到右边,再捻一颗…… 男人一颗一颗,把一整袋的小枣都捏了一遍,搁下,又拎起一袋,倒过来,狠狠摇晃……行为艺术也没见过这么搞怪的,她看傻了。 终于,男人把这袋枣也折腾完了,转头,对身边女人说,“老婆,那一袋是278颗,这一袋是281颗,那袋多三颗,拿那袋。”女的“嗯”了一声,把那袋老公亲手检阅、钦点的小枣放进篮里。——而她,就这样认出他曾经瘦硬如铁的侧脸,此刻软胖如发面。 她一亿次但愿他能飞龙在天,如果不,便充当邪恶的堕天使,终归是一个另类的天堂,她渴望逃逸之处。却在宝蓝的可乐罐、沉褐的小核桃、金灿灿的花生油之间,这是命运所能安排的,最不堪的结局。 而超市,不是哭泣的好地方。 □叶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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