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里,父亲是公认的侍弄麦子的好手。从播种到浇水,从施肥到锄草,从收割到储藏,父亲干起来像绣花。我经常愤怒地想:在父亲眼里,麦子有时候比我高贵。 父亲自言自语地说,麦子会说话哩。我一直不信。我跟着他,在他后面,做着种种伺候麦子的活计,劳累和埋怨已经积累成了恼怒。我已经决定逃离麦地。城市里没有麦地,却不缺少金灿灿的麦子。那才是我向往和应该去的地方。 夏天清晨的风以一种温柔的姿态缓缓吹拂,北方的麦地一片金黄。隔壁的院子里传来镰刀的响声,刺啦刺啦,让我想起了割倒麦子的清脆。父亲的镰刀早已磨好,刀锋弯曲闪亮,刃如霜雪,父亲把它们背在肩上,对正在愣怔的我说:走啦! 我知道,他肩上的镰刀有我的一把。 麦地无边无际,在我幼稚的心灵中它仿佛一片沼泽,我即将踏入,即将被淹没,直至盖顶。我瞅瞅父亲,肌肉浑圆饱满,皮肤黑红,脑壳发亮,眼神痴迷,那应该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我们砍倒地沿周围那些倒伏的麦子,沉寂一年的镰刀使起来有些生硬。脚底下清爽起来,父亲喘口气,面对成熟的麦子神态庄严,他展开身子,手中镰刀运用自如。我感觉父亲的好时光在麦地里会转瞬即逝,就像熟透的麦子一样经不住时光的折腾。 由于胡思乱想,我不小心割伤了手。鲜红的血沾在金黄的麦穗上,仿佛我在偿还一些东西。我想,现在好了,我不欠你什么了,麦子。我没有喊父亲,我扔了镰刀,翻过地沿,不声不响地逃离了。我甚至没有回头。 那天清晨,我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姑姑家门口。从此摆脱了麦地和麦子,从此熟悉了城市生活,也从此开始远离父亲。 现在我回家,父亲都要带我去麦地,冬天的麦地,夏天的麦地,秋天的刚刚播种的湿润平整的麦地。我不想去,内心里有些排斥,有些后怕,甚至有些愧疚。父亲又开始自言自语地说,麦子会说话哩。我说,那我看看你收藏的麦子吧。我跟着他来到装麦子的大缸前,我闻到了新麦挤在一起的味道。我把头埋下去,仿佛真的听到了麦子的低语。 □王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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