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扬麦子,是一尊麦收时节鲜明生动的塑像。当初在生产队的麦场上,父亲赤着背,汗浃的瓣瓣古铜色肉腱子,阳光里或凸或凹抖动着,水亮有辉。他双腿稍稍斜叉,背微微一哈,腰轻轻一拧,双腕飘飘往后一送,上麦人木锨里的麦粒,随着一声沙响,恰到巧处地倾进簸箕里。父亲悠回来的双腕陡然加力,又是一声轻幽地沙响,一道灿灿的金虹,弯弯地飞挂出去;饱实的麦粒,是金色雨点的扑落;麦皮尘杂,被热风吹飘它处。 总有人与父亲比拼上扬的高度、弧线的美丽、滑落的净麦,但不论竞技的是青年还是壮年,无一不在汗尽力竭时,对父亲舞蹈般优美轻盈的技艺,赞叹臣服。那时那刻,正值盛年的父亲黑脸上流溢的笑容,正如金圆的麦粒那般饱满成实,深深烙印在我的幼年,成为记忆里父亲最鲜最亮的装帧。 好扬家的风采,来自上麦人利利落落的精妙配合。上麦的数量不多不少,木锨上行不高不低,轻轻巧巧地将麦子全部送进扬家的簸箕;扬家甩扬的麦粒在空中划出漂亮的金虹时,他的头低得最深,木锨正好伸进麦堆。上麦人的低度,与扬麦人的高度,正是这样完美地错落开来。两人配合到完美,想快即快、想慢即慢,真是挥洒自如。空中一道道金虹此落彼起,沙沙的音乐,两人一俯一仰的舞蹈,麦粒沉沉厚厚的堆积,屑末悠悠洒洒的飘浮,将这个特殊时节的情感动画,与蓝天白云一起粘牢;人与麦子的灵魂切语,便永久地定格在那个有些疯狂又充满神奇的年代。 后来,队里有了扬场机。扬场的好手们,无用武之地了,落寞地退到了一边。父亲很不甘心,一次次和队长争论。争论的结果,是父亲胜利。扬场机扬得既不净,又浪费。 包产到户后,家里收的麦子,父亲一会儿就扬完了,大有不过瘾之憾。他便主动帮这家帮那家,帮到谁家,谁家便是一迭迭的感谢,许多家庭送给父亲许多瓶感谢酒。父亲得意了,大丰收啊! 第二年,父亲将自家的麦子扬得干干净净后,又乐颠颠给人家帮忙。但热脸的父亲被大多数人回绝,很多人不再扬麦,只稍稍顺风飘飘。父亲这位老党员明白原因后,很是生气,看到本家六兄弟将不净的麦子向口袋里装时,忍不住大声骂开了:“混账!良心让狗吃了!你娃可是念大学的,就不怕他吃到你交的公粮!” 父亲不停地鼓噪,还真起了作用。村支书在大喇叭里一遍遍重复父亲的话。父亲又得以忙碌,从早到晚。只不过,这次除了他那位本家六兄弟和三哥,再没有谁送他感谢酒喝,但他却比去年收到那一堆酒还高兴:哈,明年咱娃就考大学了,能吃上干干净净的麦子…… 我们姊妹都在城市安了家,吃上了父亲所说的公家粮,每次拿起香喷喷松软雪白的馒头,总是想起烈日下父亲扬麦的古铜色身姿。又到麦忙季节,父亲的簸箕又要舞动在热风里了。 □张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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