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路越来越宽了,可是我回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年届90岁的爷爷一再要求我这个长子孙,把婚礼放到春节时的老家,他这一辈子习惯了独断专行,他坚持的事情我们只好遵命。 腊月23日小年的那天下午,我和媳妇下车走到老家的街上。老家的亲人几辈子都活在脚下这片土地上,他们中的很多人现在已经埋进了土里。见到年轻时走南闯北、曾经意气风发的爷爷,如今像个孩子似的坐在老屋的门口,默默地晒着懒洋洋的日头,静静地渴盼我们回家。见到我们,他倏地站立起来,脸上充满鲜活的气息,拉起我们就往屋里走。 爷爷慈祥地拉起我的手再也不愿意放开,宛若一撒手,我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我抚摸着爷爷的手背,干燥而枯萎,缺少生机,我意识到在他的腰杆子一日日驼下去,距离睡在土中的亲人是越来越近,爷爷湿润着双眼好像突然想起一件要事,他对我和媳妇郑重其事地说:东西准备好了,去老林(埋葬祖先的地方)言语一声吧。我隐约得知,这要去上喜坟。 我不敢说自己是张家合格的晚辈,因为自己连好多长辈的坟地都不知在哪里,想到他们曾经像栓在桩上的牛一样,犁田打耙之余,只能在田头村尾四处走走看看,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祖祖辈辈家家户户果树的果实从未被窃,如果一家人有困难或者外出上学,全村人倾囊相助或弹冠相庆,慈睦的民风中走出了我的父辈们,老家中的老少一直真诚地祝福我们,他们有困难宁可打掉了牙往自己肚子里咽,总怕为难出门在外的我们。想到这里感觉有一天真的失去他们,想到这些我伤感而内疚。 那天陪我上喜坟的是我的三叔,他有两个女儿却滴酒不沾,常常有人开玩笑说他当了老丈人后,女儿、女婿们送酒多了怎么消受?老实的三叔也感觉到没能生育儿子的压力,也曾经在大年除夕为家中除自己外都不愿意燃放爆竹而黯然神伤,上喜坟的路上他却高高挺起了胸脯,得意地向人介绍在城里的侄子回家结婚上喜坟去,他选择了村里最繁华的街道行走且逢人便介绍,黑红的皮肤下渗出的豪迈惹得众人眼热,砸得街道生疼。 祖辈的坟地选在风水极好的深山,他们坐落在面南的山之阳面的开阔地带,冬暖夏凉且土质肥厚,前面是座小型水库是当地惟一的岩石打底、没有任何工业、生活污染的水库,放眼望去波光闪闪烁烁,散发幽幽的绿色。 三叔拿出准备好的红纸用土坷垃压在祖先的坟头,那点点红色从此在苍茫的天地间,将孤零零的坟头联结成一片。三叔点燃了烧纸,火焰映红了他的脸庞,我一言不发地呆看着。我的话语在城里常常一不留意从西服的袖子里露出乡音的尾巴,这让我窘促,而回到老家,蹩脚的普通话又仿佛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我和乡亲之间,此时,我更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越来越老的爷爷用又老一岁的代价换来的是我们这些子孙的短暂团圆,爷爷肯定明白,自己还有多少岁月可以这样企盼消耗呢?他越来越像树上的叶子,不知道哪阵风,就可以将自己变成一 土;或许老家对我来说注定将越来越模糊,但是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在填写无数张表格时,我将一如既往地无数次端正地写上它,因为长眠故乡的祖先与我是贴肤的,深深地烙在我的灵魂,让我与之联结,挥之不去。 □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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