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坯小屋，矮趴趴地沿着乡村土路卧成一溜。屋顶的茅草上覆着残雪，被太阳晒成水后沿着茅草滴滴答答淌了下来，在屋檐下拉下长长的冰溜子。
天还很冷，小屋内却热烘烘的。报纸糊的墙壁上年画刚刚贴就，苇篾编的炕席上坐着不安分的我。我妈说天还冷不能出去玩，便把我硬定在炕头，扯过一块方方正正的小棉被，盖在娘儿俩脚掌互顶的四只脚丫上。我妈织着毛衣问呆子长大了做什么？我说长大了考大学接妈去城里享福。我妈脸上绽露出大大一朵笑容。我妈又问呆子长大了还要做什么？我说长大了讨个媳妇帮妈洗衣做饭陪妈说话。妈腾出织毛衣的手羞我的小脸说没出息，眼里却笑得迸出了泪花儿：“小呆子，坐门墩儿，哭哭咧咧要媳妇儿……”我妈用她的脚指头捣捣我的脚掌心，我痒得咯咯笑着翻躺在炕上。
每年的冬天最冷的时候我都和我妈这样坐在热炕头上拉家常，转眼就到了上学的年龄，我有了许多朋友和同学。屋檐下结着冰溜的日子到来了，我妈又扯出那块方方正正的小棉被，我见势夺门就跑，寻小伙伴一起疯闹去了。我不喜欢和我妈一起坐炕头儿，也不喜欢回答她反复的那几个问题。常听我妈说的一句话是“儿大不由娘啊！”我朝她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又跑了。和我妈拉家常因此搁浅了好多年。
再次和我妈面对面坐在炕头上完全出乎意外，我在上高中那年最冷的日子里病倒了，出院后坐在炕头等待康复。青春期特有的心理使得我特别不爱听我妈唠叨，我很少主动和她说起我的事。一天她小心地问我能和我拉拉家常吗？我惊异于她的探问口气，带着陌生的味道。我点点头，她便再次拉过那块小方被盖住脚，不过娘儿俩没有脚丫顶脚丫。这次说话的主角是我，我妈只是睁大了眼睛听。我谈历史，我妈佩服地直点头；我谈同学，我妈的神情让我想起小时候听她讲故事时我的神情。我们拉了好久的家常，日头西沉的时候我妈说她得做饭了，下炕前，她说“呆子，你真的长大了。”
以后我忽然懂事了开始主动找我妈拉家常，我发现她特别喜欢听我说，尤其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趣的是她最喜欢将我的话向邻居“传达”，以至于我追女孩子的艳史全村尽人皆知，这让我经常感到不好意思。不过既然我妈喜欢，就由着她去吧。
在外地闯荡多年，再回到家，泥坯的草房早不见了踪影，屋檐下的冰溜也成了被历史尘封起来的记忆。天没有以前那样冷，我妈仍不让我出门，她用那双枯干的老手脱下我的鞋子命令我上炕，又拉过来那块小方被。我问她：“这被子多少年了你还用它？”我妈笑了，“你多大了这小被子就多大了，你刚生下来就是用它裹的啊。”我的鼻子一酸，我才知道原来小被子是我的襁褓。我把我妈的脚拉进那块方方正正的小棉被下，我妈眼睛有点湿，我盯着我妈日渐苍老的脸，和她拉起家常话。
□傻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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