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十亿农民站在工业文明的入口处,这就是在二十世纪下半 叶当今世界向社会科学提出的主要问题。” “赋予土地一种情感和神秘的价值是全世界的农民所特有的态度。” “所有的人都认为,遵守社会秩序、道德和信仰的农民应当养活 城市,并像供给步兵营那样供给工业营的阔佬。” ……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在九年前读着这些话,这些由法国社会 学家H·孟德拉斯通过他的著作《农民的终结》讲出来的这些话时, 所引起的心灵上的震颤乃至悲怆。 这些话之所以在我的心灵上引起共振、共鸣,是因为我是农民的 儿子,同时也是一个以描写土地为己任的作家。 我曾千百次地感叹:人类在早期无比虔诚地从事着的农业,至今 还被称为“第一产业”的农业,怎么就一步步沦为最低贱的行业,从 业者从而获得了一种类似“贱民”一样的身份? 不只是中国,这在全世界几乎都是如此。著名学者秦晖先生曾撰 文考据,“农民”一词在西方一些语言中就有“贱”的含义,带有贬 的成分。 为什么?因为工业化的效率与利润?因为城市化的热闹与浮华? 反正,在一些传统农民还在与土地缠绵缱绻的时候,更多的农民却在 决绝地背离土地,走向了城市。 中国比那些发达国家略迟一些,直到二十世纪末才进入了“农民 的终结”这一阶段。进入这个阶段时,中国农民一样地带了欢欣,也 带了悲伤;带了豪迈,也带了自卑;带了踊跃,也带了畏缩;带了幸 福,也带了苦难! “土生万物由来远,地载群伦自古尊”,可是,土地从来没遇到 过像今天这样的冷落。有些人打量她时目光中含着热切,但那是拥有 资本的人正想把被他们的祖先奉若神明的土地变成新的资本,或是想 从农民那空荡荡的衣兜里再搜去几个硬币。 仍在土地上劳作的人们,正为几千年来中国农民真正解决了吃饭 穿衣问题而沾沾自喜,可是他们直起腰来抬头看看,突然发现城市的 高楼已经让他们后脑勺贴着脊梁骨也看不到顶儿了。而在许多许多的 时候,他们被晾在一边,无权参与城里的讨论,无处表达他们的声音。 他们不明白,城里人的楼房比他们的高,城里人的腰包比他们的 鼓,城里人的腰杆比他们的直,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土地上的人陷入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困惑。但走出土地是他们的 共同意愿,甚至老一代农民也在鼓动儿孙们到城里“出息”去。可是 儿孙们去了,经常是带着心灵与肉体的累累创伤回来,带着瘪瘪的口 袋回来。还有的儿孙们出去一趟,染一头红毛或黄毛却再不出门,整 天骂他们的父母为什么不把他们生在城里! 土地,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重,这样喧闹,这样色彩斑斓,这样 耐人寻味。 大约从1994年开始,我在土地上且走且看,且看且吟,开始了系 列长篇小说“农民三部曲”的写作。我努力想把土地的历史与现实描 摹下来,加上一番思考,让人们对于二十世纪中国北方农村有个粗略 的印象。第一部《缱绻与决绝》;第二部《君子梦》的第一卷由《当 代》发表,2001年与《缱绻与决绝》一起获得第三届人民文学奖,20 02年又获得首届齐鲁文学奖。现在第三部《青烟或白雾》也已问世, 正期待着读者的评判。 其实,我明白这三部作品还有许多的不足,即使得到一些好评, 那也是对我这种涉足许多作家不愿涉足的领域的行为的一种鼓励。而 且,我更明白自己的工作是怎样地于事无补。我在土地上吟咏,吟歌, 甚至吟啸,其实丝毫改变不了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虽然到最后把 自己累病,大口大口地喝着苦药汤的时候,我尝到的苦实际上抵不上 农民之苦的百分之一。 唉,土地,你默默地铺展在那里,把什么都展示清楚了,还用着 我来饶舌吗? 好在气候开始变了,一年年地更加风调雨顺。庄稼,花朵,树木, 楼房,人的心灵和身个儿,都会成长起来的。 所以,我擦一把嘴边的苦药汤,转而欣慰,转而庆幸。 我想,当有一天一个作家的吟唱汇入全中国农民的吟唱,当全中 国农民的吟唱汇入全人类的吟唱的时候,那将是多么恢弘的音乐,多 么美妙的情景啊! 我殷切地企盼着,并且高竖起耳朵准备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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