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秋上,花事已稀,绿叶在枝头不怎么着意披挂了,时有飘落。济南《当代小说》编辑部在济南军区第二招待所举办了一个笔会。我在那个以文学名义聚合的场所,认识了陈杰。 当时有人说:《当代小说》编辑安林兄、对生君(注:安林兄诗、文、酒经年,且醒且醉一生,已先一步驾鹤西游去了,在此以为念)为那届笔会请进了两匹黑马:一是曹革非;二是陈杰。文学是一个自耕自勤的个体经济,这两套马车埋着头,在各自泥泞的路上踽踽独行了许多时日。前者于几年前以一部清末民初的望族兴衰史《清水幻象》,闹响了很大动静,横行于文饰之谓的江湖。后者陈杰,也终在20年后的秋上,倾出一部《大染坊》,炸出一声脆响,尽扫诸多花事,独领一枝风流。 1983年的陈杰,身材健硕,两膀阔乍,有壮工之嫌。我一眼便认定:他是在街巷里弄的夹缝里存活,与饥寒困厄相交识,从社会底层的浮土里拱出来的。26岁的他,脸上便染有岁月沧桑,同时相伴的是嘴角那一丝心性极高的不屑。一头黑发,蛮横地遮在额前,发丛后,一双眼黑且亮。时而笑细了,是真惬意;时而瞪圆了,是真痛扼。一副模样:真人、真面、真性情。 那时的陈杰,便见国学底蕴,出口诸子百贤,闭口诗词歌赋。他常羡某名家学贯中西,某名家通今晓古,便很着意把中西学养、古今之道拿来填自己,命令自己每三天读完一本书。至于读什么,他不谋划规整。惟一苛求的便是顺眼。他自嘲:不愿学习,只愿读书。没文化,有学问。 陈杰的语言有特色。他从不照搬书本上的套路,他是把诸子百贤的文句掰碎了揉细了,吞进肚里,再和着自己的街巷俚语信口流淌。他是中西杂璧,古今共炉,雅俗合并。这便使他的语言极具个性、极具生活特质、极具张力。他这方面的斜腿横绊是为很多人所难能的。 那一年,我想去上海,又想不买票,便搭乘他工作的邮政车。那一路所见,是陈杰16岁至32岁务工的真实生活。 邮政车搭挂济南至真如的客车一起出发。每到一个站点,乘客上下车,邮寄物品也要在站台倒下倒上。那是很需力气的。车未到站之前,他已将该站的邮寄物品码到车门前,一俟列车停稳,车门打开,他跨步蹲裆,两膀展力,百十斤的邮件单臂顺出,刷、刷、刷,几十秒钟,车下接站的邮车便已满垛,尔后再把车下随本车的邮件接上车。有时站点只停两分钟,邮件又多。那邮件在手中顺出穿梭般的速度,比炭中取栗还火燎。一个站点过后,已是一身透汗。他甩着比黑耗子要白一些的毛巾挥擦一阵,大搪瓷缸子的老白干深闷一口,汗湿揉皱的泉城烟浓染一支,一本书摊在脸前,插空与诸子先贤们对语几十分钟,任思绪在字里行间漂浮些许。下一个站点到了,他便很迅速地从文学殿堂出溜下来,只需几秒钟,忘记了文学是什么劳什子。 人生的盈虚之数不在天命,而在自己。陈杰读了大量的书,每一天都在填充自己。他确实书盈满贯。他没有像有些人那样书读多了,把自己埋进故纸堆里,最后全没了自己。陈杰要紧的是读进去,又读出来。这得益于他曾经穷过的日子。书本里的世界温、良、恭、俭、让,书本外的世界却很冷峻,柴米油盐、穿衣吃饭、养妻育子全需要靠卖力气打理。 《大染坊》里的陈寿亭六子曾经穷过,被人施救,投身通和染坊,渐成商界奇才。在诡险四伏的生意圈内,多有灵光四射,出奇制胜之举。这个人物塑造得如此灵透丰满,与陈杰曾经穷过,后弃工从商,在商界碾、展、腾、挪是丝丝紧扣的。书读多了只是一半功夫,三十六招式,厚重的曾经穷过的生活积淀才能完成七十二变数。若有人说:陈杰以陈寿亭自况,当不为过。 □杜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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