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收获》长篇小说增刊近期出版了虹影、余曦、戴来、走 走风格各异的四部长篇小说。虹影说,《上海王》这部是她替养父还 愿,替母亲还愿,是她自己的上海情结,是对《海上花》的重写。此 小说讲述了一个女性在那现代化形成过程中的种种处境,这处境也包 括她的性自觉的过程,她对自己的身体的发现。 钟红明:《上海王》这部小说,你说是对《海上花》的重写。你 怎么界定“重写”的概念?什么是你的“上海情结”? 虹影:我们一家都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靠着山脚岸边长大, 天天看嘉陵江水清长江浪浊。一家子围着小收音机听本地“言子”, 笑成一团。只有一个人不一样,那是我父亲。父亲是抗战时被抓壮丁 来到重庆的,重庆人叫他“下江人”。我父亲一辈子没学会说哪怕勉 强过得去的重庆话,幸亏他是个木讷寡言的人,不得不开口时才开口。 开口说的是天台宁波口音,很像上海话,与重庆话就隔了千里万里。 只有我能听懂父亲的话,所以做了义务翻译,由此拣了几句半通不通 的上海话。父亲一辈子都想顺江水而下,回到长江入海的那片广阔的 平原,那生育他的土地,但他只是一个病休的川江拖轮驾驶,在家烧 饭做家务,六个孩子数着米粒下锅。社会最底层的人物,能有什么奢 想?只能闲暇时看着滔滔江水。今年上他的坟,我带了百合花和一本 写我成长的书,烧完了纸钱,烧这书,火旺旺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 读得很快。我一边陪伴父亲读这本书,一边对他说了上面这些话。血 缘关系固 然重要,父亲与我之间,却超越了父女天伦:他虽不是我 亲生父亲,却是我最爱之人,他身上的善良、同情心,使一个像我这 样的女孩子未葬于污浊的黑暗之中,因为他的存在,让我始终对这个 世界不彻底绝望。父亲生前有个愿望,希望骨灰回家乡。母亲和哥姐 都不肯,怕父亲的魂回了老家就回不到重庆。所以那年我从伦敦回来, 兄弟姐妹一起选择了面临长江的山坡上,让他的坟朝向江水,以便他 的灵魂可顺着江水去家乡探望,再顺江水回来。但是父亲的愿,我必 须还作为小说家,我有一个多年修炼得来的移魂术,我能让我的主人 公替我还父亲的愿:在上海长大————冒险上海,征服上海,败绩 上海。我开始设计这本小说时,本想写一个革命者怎么一步步成为一 个黑道人物,后来发现最可写的是一个女人,如我的母亲,她那双大 脚,如何从乡下踏入摩登世界。怎么遭遇奇迹,陷入地狱;又从地狱 返回,历遍人间。 钟红明:小说从情节线上,是一个女人的成长。一个卑微的人, 成为一个“上海王后”、“上海王”,筱月桂已经是一个“理想”了, 比男人更杰出,你是女权主义者吗? 虹影:我的成长过程,没有受到一个女孩子应有的呵护,我必须 比男孩子更加坚强,面对许许多多人生难题。这样好。这样我一生就 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女人。我是说,女人应当有权享受软弱,享 受手足无措,享受被人原谅“见识短”。没有这事,我从来不期望这 种奢侈。如果你把我这种人生态度,称作女权主义,那就糟了:因为 没有多少女人有过我那样的成长经历,世界上女权战友就太少了。我 可以说是一种预设的女权主义,还没有读 有关理论,就已经心仪。 钟红明:具体写作的过程中,这部小说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得意? 什么地方觉得困难?在情色描述时你如何设想的?你把西方的那种自 然的对身体的鉴赏和审美、欲望的袒露融入了小说中。 虹影:我写《上海王》的时候,手头上有两本地图,一本上海新 地图,一本旧地图,两本经常比较。我到一个地方,肯定买一张当地 的地图,所以我家里地图最多。很多女孩子根本就不管这个东西。我 是不会迷路的。我们家赵毅衡开车,我负责看地图,在任何国家都是 这样。我方位感非常强,我知道我自己在哪里。我还搜集地方志,还 有一些民俗的东西。收集地图,为我带来方便,使我想像力任意出入 那些地方。这部小说中我觉得得意的地方?如果一定得回答,那就是 我演出了女性的“高潮幻觉”,即“短暂的死亡”。在小说中,我安 排了女主人公的四段高潮幻觉。写得最难的地方,就是筱月桂怎么杀 黄佩玉,在这个情节上,我一再推敲。我认为这个情节确实得让人信 服才是。 钟红明:你如何看借鉴和写作资源的问题?对同时代的其他作家 写作关注吗? 虹影:我走了一个圆圈,少女时爱读中国古典小说,开始写诗时, 大量阅读西方的小说诗歌,一头扎进里面。等到自己动手写小说,我 发现中国古典小说的好,便走到以前喜欢的那些诗词和小说里,重新 读《老残游记》、《红楼梦》和笔记小说。像冯梦龙《情史》,那么 短的一个故事,他会讲得非常精彩。我喜欢独自一人去一个地方,任 意地游走,看一些旁人不注意的细节。喜欢拍些我自己认为有用的照 片。我在上海读书,喜欢走大街小巷,那个时候对上海的感觉,我把 它放进了小月桂刚到上海的感觉里,她是一个乡下孩子到这里,我是 一个外地人,都是从外地来的。很多人说,你怎么知道上海?其实我 看过几乎所有关于上海的书,同时我还读许多作家写的关于上海的作 品,比如王安忆,我觉得毛尖也写得很好,包括陈丹燕所有写上海的 书,包括程乃珊,比如沈寂,我都看。 □钟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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