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明的手记 引子 J把她刚写完的小说《湖》和《小屋》的手稿一起寄给我。连同一幅书页大小的油画:在黑蓝色的天空与黑蓝色的湖水之间,月光划开一条小路把记忆引向幽暗的深渊。 J的小说之一 湖 初恋是真挚的,也是肤浅的。它的表现形式不是本能的,是我们从书本上学来的。我们像中学生写作文那样,事先构思了情人的形象,其实这是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想象与现实的分裂,是初恋必然破灭的根源。有时,这会伤害心灵。诗,就是由伤害和梦想产生的。 个人的命运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最终留给历史的,也许不过是一些语焉不详的断句。那几位成名于70年代末,曾经显赫的诗人,那些在绝望中苦苦吟就的诗篇,真的能够留下来吗? 在我18岁及以后的几年里,是在一个小小的渔村里度过的。那个被笼罩在绿树中的村庄坐落在华北平原的美丽的湖泊中,朦胧诗就产生于那个浪漫的湖泊,产生于湖边默默无语的夜晚。 我和珊珊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在冬天。我们穿上冰鞋,滑向位于湖心的村庄。冰薄的地方,走过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危险、疲倦和寒冷使我们心中充满悲怆。 我小的时候,常常在半夜被父母激烈的争吵惊醒,惊恐地望着他们彼此恶语中伤。16岁到19岁,我们经历了一个崩溃的时代。家庭四分五裂,学校解体、权威被打倒、父母被批斗。我匆匆地离开北京。那清波荡漾的湖水,正是我们对自由的幻想。在这里,大约有几十个像我们这样的北京学生,不肯接受硬性的分配到指定的地点集体插队,在这些人中,有后来成名的芒克和多多。 我和珊珊的房间是一间废弃的教室。裸露的青砖使得空旷的房间增加了荒野的意味。连在一起的床铺上,凌乱地堆拥着被褥和书籍,在荒芜的大房间里,有如一叶方舟。 青灰色的冰原,金黄的芦苇垛,弥漫于天地之间的薄雾,这是我对冬天的湖的记忆。我们穿着用内轮胎粘成的雨靴,里面塞着芦苇叶。我和珊珊用绳子拉着冰床,姿态活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冰雪严寒,令人联想到旧俄罗斯的广阔的忧郁,我们最初读的书是普希金,莱蒙托夫,后来是布洛克,波特莱尔。直到如今,俄罗斯文学对于我仍旧类似精神的故乡。 珊珊始于夏天的初恋夭折于冬天,她为此容颜憔悴。那个冬末,她以凄婉的笔调叙述了一个披着现代外衣的传统爱情小说。一个资本家出身的少女在“文革”中家破人亡,孤身一人在困窘中与一个高干子弟邂逅。像当时流行的“地下”文学一样,不可避免地模仿与做作。但是字里行间流出的淡淡的哀伤令人心动。那时我没有预见到这篇小说是她对以往生活的挽歌。在此之后,她将以另一种方式生活。 木板楼梯在脚下疲惫地咯吱咯吱地作响。推开门,珊珊的呻吟一般惊讶的叫声。珊珊站在窗前赤裸着身体。宽大的藤床上,还有一个稚气未脱的男人。我在无意中侵犯了她。 秋天,珊珊走了,离开了湖心的村庄。空荡的小屋里只剩下我一人。友谊结束了,或许再不会有进入心灵的女友了,我们将独自走进异性的世界。 J的小说之二 小屋 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也许只有湖心村庄的那个大房间。夏日的夜晚仰浮在湖面上,月光和湖波柔缓地抚过赤裸的身体,这样的时刻爱的渴求突如其来。不由自主地昏睡,断断续续地醒。当我睁开眼时,晦暗的灯光下,N正望着我,膝上摊开一本书。起风了,涛声从远处缓缓地压向湖心的村庄,在记忆中这场景清晰而又真实。 关于最初的情感,N写了大量的抒情诗:花与小溪,瀑布映出的彩虹,秋天萧瑟而忧伤的紫竹院以及苍穹下两只苍白的蝴蝶之类,纤弱伤感,但那些苍白的诗句与我的爱情无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爱情仿佛就是生活的目的。以肉体的欢娱开始,诗意的幻觉却从此消失了。在深夜的黑暗中我和N彼此拥抱着,交融是渴望中的状态。在我的青年时代充满种种禁忌,性的诱惑于是更为强烈。禁果总是最有滋味的。有很长的时间,我无法摆脱那种热切恐惧的心态,那种飘然而至的高潮的体验。 N说生命起源于卑下的冲动,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无须对任何人背负债务。除了按期收到他姐姐的汇款单,他与家人似乎没有什么联系,在精神和情感上他不属于那个没落的被践踏的家庭。对我偶然流露的对孩子的喜爱,他表示出不屑和轻蔑,他要以他的诗歌来锻造他的来世,而不是血肉相连的子息。 我以挑剔的、批判的眼光看待N,失望的情绪腐蚀着生活。小屋里的气氛渐渐沉闷。 我们开始在小屋里接待朋友。朴生,N的同学,后来我又见到维明,维明最初给人的印象拘谨、木讷,同他潇洒的信中体现的气质大相径庭。 每次朴生的到来都会使我焦躁的情绪趋于平缓。他的刻苦和淡泊,暗暗地使我钦佩,那时候对于未来我们没有预见。我不知道后来会有机会上大学。N没有以为他在有生之年戴上一顶诗人的桂冠,朴生也不会想到日后成为卓有声望的学者,我们只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为了写诗而写诗,支配我们行为的是对现实的绝望。 我暗暗地倾慕朴生,正如我公开地喜欢维明,我曾经在维明的胸前放声地大哭,仿佛他是可以拯救我的人。 N越是显得才华横溢,我越是感到愤怒和厌恶。偶尔还会有肉体的亲昵,是因为想到分离在即,还是由于纯粹的欲望?没有激情,没有迷狂,早上醒来只有淡淡的羞耻和对身旁另一个身体的隔膜与怜惜。 这样若即若离地日子可能持续了一两年,那些保留至今的新年贺卡已经发黄了。一年又一年,题赠的诗句由激情趋于淡漠。末尾签写的日期证实了那根拖延的情感的丝线竟是如此的绵长。丝线扯断的时候,已经不再疼痛。 至今保留的一幅图画是湖的夜景。幽暗的水面上,月光铺就一条银灰色的路。是N画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那些年夏天的夜晚,我和N划着船,穿过芦苇丛中狭长的水道。湖水与天空浑然一体,深浅浓淡的墨色中月光倾泻。我们彼此抓住对方的手,试图走出这梦境。 维明的手记 后续故事 当早期朦胧诗(指的是1976年以前的北岛、芒克等人的创作)浮出水面的时候,他们引发的不仅仅是震惊和赞叹,还有重重的疑虑和非难。我还记得在大街上看到处决遇罗克的布告。那一天,阳光炽烈,我有些冷。 J于1995年写了《湖》与《小屋》,部分章节涉及了朦胧诗产生的背景。我们常常一厢情愿地认为诗与诗人似乎是一致的。但心理学家不这样认为,J在《小屋》里触及了关于诗人的人格分裂问题。这是小说的主题之一。 他们分手之后,N写了《医院》。在这部先锋小说里,J的形象是一个不背负情感债务的现代女性,与J在《小屋》里自我折磨的沉重的女人是两回事。有关“我”与“J”的篇章仍旧是诗性的、浪漫的。我知道N曾有过一段痛苦不堪的日子,《医院》的氛围是灰色的阴暗的,周围似乎充满了险恶,除了“我”与“J”之间的关系带有亲切意味外,其他的人物关系是冰冷的,有“性”而无情。 N是我的中学同学。如果说朴生是单纯的袒露的,那么N的灵魂则是复杂的隐蔽的,如同一个陷阱。我很少听他说起他的家人,有些像《红与黑》中的于连,为了摆脱平庸而淡漠了亲情。他辗转于内蒙古、山西的几处知青点,但却从未回老家探望被驱赶的年迈的父母。不背负情感的债务,在他还是潦倒困窘时便如此。 在当时封闭的社会环境下,J的行为是勇敢的,她似乎天生有一种自我毁灭的冲动,这使她自己常常陷入尴尬的境地。读《小屋》时也可以感觉到她的这样一种倾向,她是那样渴求生命与幸福,同时又总是处于重重疑惑中。她说,与N在一起,她感到绝望;离开N,仍旧只有绝望。 在J之后,N空荡荡的生活里走进了一个我们姑且称之为“佳丽”的女人。那时候,N已经有了一些女性崇拜者,“佳丽”是最漂亮的一个。她离弃了原本恩爱的丈夫,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小屋。N应该是幸福的,“佳丽”满足了他的一切要求,物质的生活,身体的欲望乃至男人的虚荣。对于“佳丽”来说,N题赠给她的诗是无尚的奖赏,而一部传世之作比任何生命更为重要。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人都应该为此牺牲。 然而这种幸福的生活并未持续。“佳丽”自杀了,起因是N发现“佳丽”跑到了她的旧情人也是N的崇拜者的房间里,验尸报告上证实了“佳丽”身上不止一处青紫的伤痕。而在“佳丽”的遗嘱中她说她始终认为N是值得她骄傲的伟大的诗人。是她惟一的爱。 在“佳丽”死后一个月,N又结婚了,新婚妻子依旧是热爱文学的女青年。在他移民海外之后,他不再写诗。在另一片陌生的国度,他或许彻底遗忘了过去的伤害和冲动。 评论者对诗人N的评价是:“他是一位有着人道主义情怀的诗人,含蓄的温情体现了中国古典人格在当代的折射,具有处惊不变的道德热忱。” □原著 潘 婧 □缩写 张家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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