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的细雨,汽车声,杨景国的叫声,倒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脑浆,一切场景重又闪现。瑶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曾经有过的心痛的感觉像绳索一样一圈一圈勒紧了她。陈福民也不能自制。他们就这样撕心裂肺地哭着,路过的人有掩嘴而笑的,他们只是路过,看不到别人的痛苦,而两人一生的最痛却是从这里开始…… 在杨景国的照片陪着她刚过了三十八岁生日一个月后,瑶琴下岗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所以瑶琴又一次抱着杨景国的照片哭了。瑶琴的眼泪已流了十年,这让她每天夜里梦到的杨景国都是湿漉漉的,她梦到杨景国对她说,瑶琴别哭了,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十几年前,大学刚毕业的杨景国第一天去食堂打饭,因为不识路,问到了瑶琴,当然也可能是瑶琴漂亮的缘故。瑶琴当时的男朋友是张三勇,看到一个斯文的男人这么近地和瑶琴说话,不由分说就是一拳,杨景国的眼镜立刻报废了,一只眼睛也差点瞎掉。瑶琴很抱歉,便常去医院探望,两个人竟真的好了。厂里的人笑死张三勇,说他一个醋拳把女朋友打进了别人的怀里。 三年八个月的恋爱过去了,他们终于分到了房子。那是个黄昏,还下着小雨,瑶琴打着伞坐在杨景国的自行车后面一起去看房子,一辆卡车疯一样冲来,只听杨景国大喊琴儿快跳啊!卡车就擦着她过去了,杨景国的头磕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与他一同被撞的还有个女人。瑶琴尖叫着跑过去,杨景国笑笑说你别哭啊你笑笑。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声音。瑶琴痛不欲生,几次想寻死都被人扯住。瑶琴后来想杨景国一定不愿意她死的,就一直住在准备结婚的那个房间里,一个人过着。 琴下岗的第二天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说你回来吧,家里需要你。瑶琴被温暖了一下。母亲劝她嫁个人,以前这样说时瑶琴都会立即板起面孔堆一堆恨色地骂人。这次她没有,母亲知道她有些动心了。 朋友介绍了一位老师,叫陈福民,伺候了瘫痪的老婆九年直到她去世。这样心善的男人不多了,母亲说。瑶琴恍惚着,眼里却满是杨景国的影子,顺着她的毛孔往身体和心里直钻。母亲在一旁说着,他也是大学毕业呢,和景国一样,景国是车祸死的,他老婆也是车祸受的伤,你们肯定会心灵相通的。瑶琴怔了怔,就说,好吧,见一面吧。 约在了名叫“雕刻时光”的酒吧。音乐伤感地响着,瑶琴听到身边的这个男人细细的声音,和杨景国是完全不同的,就觉得乏味了。只听那声音说,如果觉得我不理想没关系,你可以离开,我不会介意的。瑶琴便觉得这声音不是那么讨厌了,但她还是站起来,告了别。 瑶琴想过马路,流水一样的车无法通过。她就站在路边看街景,看着看着,就觉出了自己的孤独。突然有人对她说话,前面有座天桥,安全些,我带你过去搭车。瑶琴听出说话的是刚刚见面的陈福民,却不由自主就跟他走了。上了天桥,陈福民说,要是骑自行车我几分钟就到了,可自从我老婆出了车祸,我再也不敢骑车了。瑶琴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我也是。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男人说话或走路了,瑶琴心里不觉跳动地厉害。 二天晚上从父母家回来,走到楼下时,瑶琴看到花坛边有人站起来,是陈福民。他说第一次看到瑶琴就有一种亲近感和激动,以前从来没有的。宿舍的人从他们身边过去,有些诧异地看看他们。瑶琴架不住这些目光,就说回家谈吧。 陈福民进了瑶琴的家,眼睛一亮。后来他说,他一直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家,干净的,整齐的,不费心力的。说着说着就靠近了,瑶琴也不能自持了。她知道自己内心里除了对杨景国的爱,还有什么是无法控制的,就是情欲,压抑了十年,还是爆发了。陈福民离开时是夜里十二点,他第二天要上课,怕早上走来不及。 第二天傍晚,瑶琴还躺在床上。突然有人敲门,是陈福民买了菜来。他让瑶琴在一边歇着自己做饭。看瑶琴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样子,他说,这就是我喜欢的家庭景致,安宁和随意。瑶琴就有些感动。 陈福民放暑假了,两人商量着出去玩,陈福民想去黄山,瑶琴不去,那是她和杨景国去过的。瑶琴想去张家界,陈福民不去,瑶琴想大约是和他妻子去过的。两人最后去了庐山。回来后陈福民住到了瑶琴家里。瑶琴的父母不能接受,问她为什么不马上领结婚证,还等什么。瑶琴也说不出,去问陈福民,他说无所谓,有爱情也不在乎什么证。瑶琴反问,我们有爱情吗,心里却想,那我的杨景国往哪放。陈福民就说没有爱情你留我在这里干什么,说完摔门而去。 瑶琴一夜没睡,第二天又去了杨景国的墓地。看看与别人混在一切并不孤独的坟包,瑶琴在心里想,就这样吧。他们就决定国庆节办证。瑶琴的妈妈开心得很,虽然陈福民说没有钱,她还是给了瑶琴三万块置办结婚的东西。 每天晚上,瑶琴都等陈福民回来做饭,他却越来越晚,直到有一天打电话说太忙有一阵子不能回来。瑶琴只提醒他别忘了领证的事。陈福民却笑笑说,晚几个月又有什么关系呢。瑶琴放下电话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瑶琴没事做时就大包小包地为新家添置结婚用品。觉得有些难受时以为是怀孕了,陈福民打电话来时就和他说,他让瑶琴自己去医院看看,他忙去不了。瑶琴去了,却被告知得了性病。一瞬间,她明白了陈福民为什么不再来。得到消息的陈福民晚上来了。拿了两千块,说一千块是打针吃药的,一千块是补偿她的,因为是他传给她的病。瑶琴愤怒了,质问他为什么胡搞。陈福民闷了半天说,是他老婆死后,他同学让他轻松一下去蒸桑拿,就染上了。后来以为治好了,没想到传给了瑶琴。瑶琴就让他滚,否则就喊人来。陈福民说你孤单单一个人,喊得了谁来。瑶琴立即对墙壁大喊,杨景国你出来啊!你还不出来!叫声怪异诡谲,陈福民不由得毛骨悚然,急急地走了,仿佛真被一个叫杨景国的追着。 到了杨景国的忌日,瑶琴来到那块撞死杨景国的石头前点起一炷香,突然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惊道,那个……那个……当场死亡的男人是杨景国?那个满身是血摔在这的女人就是我老婆啊。绵绵的细雨,汽车声,杨景国的叫声,倒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脑浆,一切场景重又闪现。瑶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曾经有过的心痛的感觉像绳索一样一圈一圈勒紧了她。陈福民也不能自制。他们就这样撕心裂肺地哭着,路过的人有掩嘴而笑的,他们只是路过,看不到别人的痛苦,而两人一生的最痛却是从这里开始。 回去时两人一起搭的车。又看到了“雕刻时光”,就走进去坐下来。陈福民开始讲他从没讲过的生活。他说九年了,他对妻子其实充满了仇恨,他不知道生命是这么折磨人的,而自己却没有了生活,从肉体到精神没一样不痛。瑶琴便觉出了他的可怜。分手时瑶琴说,到我那儿吃晚饭吧,还是我买菜你下厨。 每月十号陈福民发工资,却从没给过瑶琴,瑶琴也就不要。她觉得自己不能一直呆在家里,就去找了份工作,回家也就晚了。回来后看到陈福民在看电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把冰箱里的剩菜吃了个干净。瑶琴就没了胃口。她把杨景国的照片贴在胸口,慢慢地,血管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就下去了,她知道,自己本已走向陈福民的心,又回转到杨景国那里了。陈福民看她不说话,就走过来,抽出照片说,你不忘记他我们是没法过日子的。 聊天时陈福民习惯去搂她,瑶琴却仿佛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像海葵样伸出触角四处寻找着,心里也空空的。与陈福民又拌了几次嘴,也没什么意思。陈福民突然说结婚吧,不管你爱不爱我,瑶琴也就答应了。又提不起精神,直到想到权当是和杨景国结婚时才有了兴味。陈福民也不管,就看她买东买西忙个不停。瑶琴兴致勃勃地给他看新墙纸,说这是当初杨景国一眼看中的,窗帘也是他看好的。陈福民本来看新房布置得不错很高兴,听瑶琴一口一个杨景国就暗了下来,忍不住说,你是不是以为和杨景国结婚啊。 婚期不远了,陈福民却忙起来。一会儿说和张三勇在一起,一会儿又和杨景国的大学同学在一块儿。瑶琴闹不懂,只想,管你做什么,不关我的事。 瑶琴拍婚纱照时一听要一千块,也有些动摇,就说我没带够钱,陈福民说我也没带够。瑶琴心想到现在为止我几乎就没花你的钱,就有些不悦,说不照了。陈福民就说是你不照的,到时候不要怪我。出去了一趟什么没买就回来,陈福民到厨房做饭。瑶琴一眼就看到了杨景国的照片,看着看着,她不由得抱起来贴在了胸口,有些痴了。一个细细的声音气急败坏地从身后传来,就不能忘了吗,这个人其实狗屁不是,我这些天一直在打听他的事,他是个最毒最自私的人,五岁时就想把吃他一口饭的妹妹淹死,上学时偷女同学内裤,还故意找你问路来勾引你。你幸亏没和他结婚,否则他还不知道会干什么事来丢你的脸。 瑶琴哭了,说他就是最完美的,你再侮辱他也不会动摇我对他的感情。陈福民被女人的愚钝气得要背过气去,他抓起杨景国的镜框朝地上摔去,又抽出照片撕个粉碎。这一切太快了,瑶琴一时反应不过来。陈福民还在剪着窗帘,撕着墙纸,扯着床罩。瑶琴看着看着,冷冷地站起身,来到厨房,她看到了灶上陈福民为她炖的土鸡和肉末蒸蛋。然后,她拿起了那根重重的擀面杖。 陈福民知道瑶琴站在门口,他低着头在收拾碎片,他想直起身说你要是实在忘不了就不忘吧,我慢慢和他斗。这一瞬,瑶琴的擀面杖敲上了他的头顶。 庭时围满了人,都为瑶琴和杨景国的故事感动得哭了,法庭也因瑶琴的过失伤人判了她缓刑三年。 瑶琴家也没回就去了医院。她对病床上沉睡的陈福民说,我来了,我会伺候你的,如果你不醒,我就伺候你十年;如果你醒了,我就爱你十年。瑶琴说时泪眼婆娑,她知道她的又一种人生来临了。 东郊杨景国的墓地再也没有人去清理,杂木和野草都疯长着。 (《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原载于《小说月报》2003年第1期) 原作/方方 缩写/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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