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 山东 体育 理财 休闲 娱乐 健康 女性 人才 房产
 
 
青未了 人间 读书 生活广记 精选连载 文学圈
市井 小小说 故事新编 新作 专栏 青未了论坛

有了快感你就喊


来源:   
2003-02-24

  2001年7月份之前,卞容大的社会角色是:玻璃吹制协会的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十岁男孩卞浩瀚的父亲;他父亲卞师傅的儿子;他那患畸形肥胖症的妹妹的兄长;他妻子黄新蕾的丈夫;他岳母陈阿姨的女婿。卞容大认为自己的角色还都扮演得不错,在这个城市的人群中,中等偏上。这是与他的努力分不开的,他勤奋了,他问心无愧。
  7月底的一天,下班时天已黑了,几个男人在黑暗里将卞容大摁在了地上,恶狠狠地说:“要么还钱给阿迪娜,要么卸掉你一只胳膊。”翌日,在玻璃吹制协会的党组书记办公室里,党组书记严名家听完卞容大讲述的遭遇后哈哈大笑。笑完后,他盯了卞容大一刻,抓起了电话,说:“报警。”卞容大愤怒地想到了因报警失去的胳膊,狠狠地拍了桌子,说:“还钱,否则我这就去市纪委。”
  卞容大直接去了市纪委。尽管他看出纪委的办事人员有些不以为然,这让他在签自己的名字时有些无可奈何。不过他不后悔,严名家以党日活动的名义诓骗企业两万块钱,无论如何都是党纪所不容的。
  尽管严名家表面上不在乎,但他还是很快就把钱还了。这是卞容大的胜利,他还在等着彻底的胜利,急切地等纪委来人调查一下。
  他等来的却是玻璃吹制协会解散的消息。严名家被调到了科协,三十五岁以下有文凭的职工也被相关的企业接收,比如汪琪。四十岁以上的老弱病残便被买断了工龄,包括卞容大。他拿到了二万八千元的一次性买断费。这一天,离他四十一岁的生日差四天。
  四天来,卞容大不动声色,按原来的作息时间出入。前两天他去了江边,看寂寞的沙草、荒滩,心里一片空旷。第三天,他去了人才市场,人太多了,都不可能听清别人在说什么。他悄悄地退了出来。第四天就是他的生日了,失去了单位的卞容大有自己的庆祝方式。他来到全城最大的超市,买了瓶啤酒,半只电烤鸡,坐在休息区,看窗外马路上如汤浇蚁穴的混乱,一过就是一天。
  卞容大一天快乐的心境被一个清洁女工打乱了。他正准备离开时,她走到他面前弯下身体,肮脏的工作服领口里露出部分乳胸,细声说:“二十块啊,很便宜,和我玩玩吧。”卞容大呆了,女人以为他在做价格的比较,又说:“十五,不能再优惠了。”卞容大心碎了,自己看起来像个色迷迷的嫖客吗?但如果他不像,她为什么勾引他呢?他坚决地闭上了眼睛,脑袋用力一别:“请你走开!”
  然而,清洁女工比他还要屈辱和悲愤。她站直了身体扣好了纽扣低声然而恶毒地咒骂了他一阵,突然大义凛然地说:“这里是购物顾客的休息处,不是酒吧和茶馆可以一呆一天的。请自觉一点,别占这种小便宜。”马上就有顾客谴责的目光追了上来。卞容大几乎是落荒而逃。但他真的很佩服这个清洁女工的生存智慧。这让卞容大感慨万千,也成为他四十一岁生日收到的最好礼物。
  他开始想起他在这四十一年里遇到的许多人与事。   
  远远地,卞容大就认出了巷口背驼着打牌的父亲。他又有些紧张,尽管今天他是揣了六千块钱来的。他想和父亲谈谈,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要谈些什么。他只想将后顾之忧一一排除,然后轻装简行。
  父亲还是一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患畸形肥胖症的妹妹婉容倒笑呵呵的,也减轻了他不少尴尬。父亲说话了,说出的还是一样的责骂,儿女都是讨债鬼啊,没有人给我钱,还要我养活你们,直到卞容大拿出了钱。
  看着父亲专注地数钞票,又锁在抽屉里,卞容大知道,他想和父亲好好谈一谈的想法彻底被粉碎了。他撸撸妹妹的头发,失落地走了。
  天色已暮,一个女人凑过来问:“擦擦鞋吧,只要一角钱。”
  卞容大才觉出了脚软。他坐下来,恍惚地将思绪信马由缰了出去。收回来时,发现脚下的鞋亮得耀眼。看看眼前这个结实的乡下妇女,他突然有种要和她谈话的欲望。她也很善谈,告诉了他做农民的无奈和在城里的艰难。后来说到了麦当劳,她说,自己的儿子把她买的外卖汉堡扔了,发誓要进去吃一次。卞容大的心软了一下,他掏出35块钱让她带儿女去吃。女人扑通就跪下了,卞容大赶快制止了她。女人的话更多了。她说自己的丈夫是办证的,卞容大想要什么就可以办什么。卞容大只是一笑,收了有女人丈夫电话的名片,走开了。    
  卞容大的婚姻,是由他的门牙带来的。十二岁时,突然有了一颗斜着长的门牙,卞师傅不想花大钱矫正,就给他自制了铜丝牙套。手术很成功,但矫正的过程却是漫长的,卞容大不能吃饭,每天听话地吞着父亲给他煮的烂乎乎的面汤。这种沉默以及平常就表现出的懂事让父亲的同事陈阿姨很赞赏。陈阿姨带来了自己的女儿,活泼水灵,像个洋娃娃,从此便常常出现在了卞容大的睡梦里。
  从十二岁到二十三岁期间,卞容大的生命里没出现任何奇遇。他考取的只是荆州师范学院,而没完成自己展翅高飞的愿望。直到四年级下学期在《荆州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散文,他的自信才重新回来。他与陈阿姨的女儿黄新蕾一直保持着通信,黄新蕾的信简洁大方,高考失利后又懂得了生活的艰辛,便坦率地表达了对卞容大的敬佩。这种感觉让卞容大很舒服。毕业分配在即,两家商定正式见面。
  约在了陈阿姨家。卞容大想来一丝浪漫,就提前一天到了黄新蕾工作的书店。他看到的是一个羸弱老相的女青年,稀薄的头发。卞容大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脑海中的始终是那个活泼水灵的小姑娘。
  正式见面还是举行了,黄新蕾却换了新气象,新洗的头发蓬松柔软,漾着红晕的腮。卞容大被姑娘的善变弄得稀里糊涂。真正解决问题的是卞容大的分配,他被分到了荆州远郊一所学校。陈阿姨动用所有的关系将他调了回来,还调到了不错的省科协。这就到了1985年的春节。陈阿姨是双喜临门,一喜自然是回到武汉的卞容大工作顺利,还在报刊上又发表了不少文章,成为了人人羡慕的“才子”;另一喜就是黄新蕾的孪生姐姐黄新蓓自十二岁去当文艺兵后第一次回家探亲。陈阿姨夫妇高兴地去接女儿了,只留下卞容大和黄新蕾在家。这段故意留给两人的三个小时的时间,使黄新蕾成了卞容大温情的未婚妻。黄新蕾高兴地给他看自己准备的嫁妆,卞容大的两耳却一阵轰鸣,因为,床单上没有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过的这一天,直到他看到黄新蓓活泼的笑,他才明白,有人把两姐妹弄错了,是谁呢?
  新婚的卞容大心里窝得慌,世界到处都是裂缝,恐怖的生活!黄新蕾却一次次习惯性地流产,看看她萎黄的脸,卞容大又心软了。这一心软,时光就刷刷地过去了十六年。
  这期间,卞容大有了儿子卞浩瀚,黄新蕾的身体也好起来,还承包了一个图书批发中心,且搞得有声有色。做了父亲的卞容大却工作不如意起来,从科协到了新成立的玻璃吹制协会做了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级别虽是正科,可每日里都只是放放风筝,集集邮,这让每天都能看到利润的黄新蕾很看不起。卞容大和她也吵了,也打了,到了晚上睡觉,女人滚到他怀里低低地啜泣时,卞容大还是抱紧了她。   
  省科协是个美好的单位,人人关心别人,组织也关心每个人。卞容大在这样的环境中,想不好好干都难。他继续发挥着自己才子的优势,更加生动地写了很多小散文;他所带领的团组织,也被评为湖北省的先进,他成了副科级。随着经验的增加,他开始渴望干更多更重要的工作,就找了领导谈心,希望组织给他压更大的担子。不多久果然就接到了调令,调去科普协会。这是个闲散得让卞容大苦闷的单位。不过很快就有一位一直看好卞容大的老干部将他要到了新成立的玻璃吹制协会。卞容大恢复了忙碌,还升为了正科级。他决心好好再大干一番,可惜不久,老干部突然去世了。新来的党组书记就是严名家,他和卞容大似乎从一开始就谁也看不上谁。单位里惟一让卞容大还有些高兴的人,就是汪琪。她的健康、快乐是他最好的享受,她的理解和赞赏也是他最大的动力。
  协会解散后,汪琪去了企业。他们两人都在等待,等待一个能互相安慰的时刻,直到卞容大去欧佳宝化妆品公司面试后,他才约她见一面。两人的谈话没进行多长时间就没什么可说了,全然不是卞容大想象的那样。他失望极了。
  失业后的卞容大找到了工作,就是那个要到西藏开展业务的欧佳宝化妆品公司。单位被解散后他和朋友一次见面时看到了招聘广告。他在酒店的大堂里看到一群群年轻人出入着招聘会,不由得借着股劲闯了进去。他想说,世界不只是你们的,也是我的。卞容大在表格上填写着:“出生地:西藏拉萨。年龄:三十八岁。专长:策划,规划,组织,书写,书法,文学,运动,思想,鉴赏。已有业绩:发表文学作品若干。创建玻璃吹制协会七年。成功策划与组织会议活动上千次。”
  卞容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出生地写成了拉萨,也许是真的厌倦武汉了。法国老板对这份简历非常感兴趣,他严肃地问:“你能为你的表格提供证明吗?”
  卞容大反问道:“如果我能呢?”
  “那你就来面试。”
  卞容大决定背水一战了。他找到了擦鞋女人的丈夫,很快,新证件就完备了。卞容大与欧佳宝公司签订了合同,正式去西藏工作,月薪八千元。听到这个消息时黄新蕾哭了,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说是西藏人,他又是否能受得了高原气候。卞容大却看着电视上《黑鹰行动》中受难的索马里,暗暗想着,前途是莫测的,但并不重要。因为卞容大已经变了,他将留下从前的卞容大,一个真实的卞容大将远行。卞容大在心里问自己:“肯定不回来了吗?”他听见自己坚定地回答了一个字:“嗯。”
  (原作刊于2003年第1期《人民文学》)
  原作/池莉 缩写/蒹言
 
 
 
报业集团 - 版权声明 - 广告业务 - 联系方式
Copyright (C) 2001-2002 dzwww.com. All Rights Reserved
大众报业集团大众网主办
Email:webmaster@mail.dzdaily.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