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吧,他人挺好的。梅子又一遍催促。 她不知道我虽然看上去还在犹豫,其实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我真的要去找那个黄科长了,解决我的工作问题。 多年前的我像着了魔一般,被这座城市的辞职风吹得摇来晃去,谁的劝告也听不进,心上一横就离开了。当时梅子和孩子不能同行,我只好一个人走了。为什么要离开这座城市?简单点说就是要到东部平原上去经营一片葡萄园,结果却失败了。我不得不重新返城:让一切从头开始。 原来这位黄科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矮小老头,居然还是我的老乡,他的老家也在东部平原上,只不过“参加革命已经很早了”。黄科长安排我在他的“营养协会”工作,办公地点就是他家。这是一个老式小四合院,黄科长的老伴在六七年前去世,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所以这处小院也就剩下了他自己。当然,还有他的保姆兼秘书“小冷”,一个三十二岁的未婚姑娘。黄科长说小冷同志的编制也在这个协会。 我的办公室是这院里的一个小耳房。这儿听不见街上的喧闹,我终于把一切都远远地隔开了。然而,在我小心翻动那些营养学方面的剪报资料时,偶尔总有什么在心头泛起——— 那是发生在葡萄园的一桩往事。一天傍晚,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脖子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锡壶,奔到我面前,低低地、热切地呼唤一声:“老宁!” 他就是我的挚友庄周。他被卷入一场可怕的械斗,命案在身,成为被通缉的对象。我永远认定他是无辜的。但我没有收留他。当我拿了一大把纸币想要买他的锡壶时,他大喊“不卖”,转过身,像只黑麋鹿一样,倏一下消失在杂树林子里了…… 我是多么卑劣和不可救药,我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些天小冷总是有意地讨好我。原来她是想让我帮她鉴别一幅古画的真伪。那是齐白石的虾图。前些年混乱的时候,有一对老教授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是小冷的爸妈收留并藏起了他们。乱时候过去了,老教授千恩万谢,就送了这几只“虾”给他们。小冷家很贫困,她巴望着这幅画能估出个好价钱。于是,我通过滨——这个城市里极其美丽的一位少妇,找到了聂老,聂老答应帮着仔细看一看。 后来我发现,黄科长对协会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写自己的一本“自传”。但我相信那是一本谁也不需要的东西。这天,黄科长把抄得整整齐齐的一叠稿子移到我面前说:“这就是我的‘自传’了,改来改去大致就是这个样子了。交出版社之前,希望你能看一遍。” 我把这叠稿子接在手里:“正好学习学习。” 朋友的骚扰和小冷对估画一事的催促令我心烦意乱,于是我向黄科长借口说无法正常工作,带着他的自传搬到了城市西郊一个幽僻的所在——静思庵。令人惊异的是,自传第三部分《游击考》中的记载竟然与我的一段家族沉冤极其相似,尤其是“打掉礼帽”“交通员”“健步如飞”等句子,马上让我想起了母亲口中的“飞脚”。难道这个黄科长就是当年那个出卖外祖父、被父亲追踪半生的“飞脚”吗? 这个夜晚我想到了离开。像过去一样,我实在没法在这个城市里安顿自己。当我翻动这本“自传”,那种突然涌起的复仇心一瞬间使我浑身战栗。我要去做许多实地寻访。还有,因为我亏欠了一个人,这个人正在逃亡,正是他使我日夜不宁。这个人时下就在大山里劳作,那儿正是当年囚禁父亲的地方。我怕他在那里榨完了身上最后一滴水,变成冰凉的石头。 我将在黎明中准备行囊了。到处奔走的日子又来了,一切又将开始了…… 背囊就像我的孩子一样紧紧伏在背上,我匆促的脚步就像一个儿子前去寻找母亲。对于我这个孤儿来说,我的永生之母只能是这片山区和平原了。我先来到那片魂牵梦萦的葡萄园,而那被毁过的容颜让我不敢正视。我在塌了半边的茅屋里住了一晚,次日清晨继续我的寻访之旅。我要到南部山区去,去那里寻找庄周。而且这一路正好可以路过罗镇———罗镇里有“飞脚”的故事。 走在罗镇大街上,我满脑子都是过去的故事。我总是想从街头上的老一代人满脸的深皱间,解读往昔的隐秘。可是我这会发现它们已被遗忘得何等彻底,我所要追索的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即便花费一生也不可能搞得清楚。我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没有人顽强地记忆,更没有人去为你的那种“历史”负责。 在山里,提起金矿附近的包工队没有一个不伸舌头的。他们说:那是一些要钱不要命的主儿,来自全国四面八方。我一开始试图在采金队里寻找庄周,后来才发现这希望是多么微小。我又去滑石矿和云母矿,甚至去了采石场和穿凿大山的一些施工队。在最后一个施工队,我终于把急匆匆的寻找放下来。因为我明白这不是一急之下就可以完成的。我决定像父亲当年在大山里做苦役一样在这里留下来,于是在用工合同上签了名字。 山洞的工作需要两班倒。这里的工作不是三八制,而是每班工作十个小时,中间空下的四个小时还要留下人打扫场子。这些民工大多只有二三十岁,最大的也不过五十岁;这些人无论多么累,睡一觉起来仍能活蹦乱跳。这儿的大掌柜叫周子,一个杀人作孽不眨眼的主儿,他给的工资比周围几个包工队都高得多,可人家那里都是按月发钱,他却总是压上一个月,他用这个办法让打工者挨下去,这就凭空赚下了一个月,说到底不比别人多花一分钱。 开除了男工,这里还有四五十个女工,他们洗衣做饭、伺候人。有一个叫加友的姑娘二十岁左右,穿得比所有人都鲜艳,神态安详,脸上还搽了很少一点胭脂。据说她本是和男友一起来山里挣钱的,后来她男人死了,周子就霸下了她。 这天深夜,我被一阵轻轻的推门声给惊醒了。进来的是加友,她伏在我耳朵上说要我带着她跑出去。我摸出一叠钱让她一个人走,她说啥也不愿意,抽泣地靠在了我身上。就在这时,门砰地被踹开,夺门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子和他的伙伴。 我们被押到石头屋子里,在那里遭受了非人的侮辱和拷打,美丽的加友被剃成了小平头。天黑下来,我被牵出了石头屋子,锁进了貂笼。他们完全用养貂的方式来对付我。 在另一位女工小怀的帮助下,我和加友在经历了一场噩梦之后终于得以逃脱。 我把加友送到了她的小村子里,送到了等她盼她的妈妈身边。我临走时,加友满眼都是泪水地问我:“你看我能过好吗?” “能。日子这东西要过下来也不难,只有一个法儿,咬牙忍住。你就对它说:‘你还能再把我怎么样?我已经把你全部看穿了!’” 加友咬着牙关点着头:“嗯。我要说:‘你还能把我怎么办?’” 我抚摸着她短短的头发。它们齐茬儿扎着我的手心,痒痒的。这感觉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回到了那座城市,悄无声息。 为了笃定和梳理,也为了对一切有个了结,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直接奔到那个“静思庵”。半下午时分,滨来了,她告诉我那幅古画是假的,聂老只说这幅画可以乱真。 我把订得整整齐齐、用牛皮纸做了封面的黄科长的三大册自传重新拿出。这些文字隔了一段时间没看,今天看来竟然又一次大放异彩。我翻动它们,不断被精彩绝伦的思路给震撼。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它们一下推到了地上。 让我暂且回到自己的小窝,回到妻子和孩子身旁吧。 进门时刚刚接近中午。家里正冒出了熟悉的气味,小厨房涌出一股淡淡的烟气。 梅子把我的背囊取下来,我告诉她我不会再去黄科长那里上班了。我对她说:“咱们一定得从根上收拾一下了。人嘛,或早或迟,但必会有一个开始……” “嗯,从头来吧,好好收拾一下。” (《你在高原·西郊》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原著/ 张 炜缩写/ 李梦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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