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母亲的声声呼唤,也许是父亲还有很多未了的心愿,这场劫难,父亲又挨了过来。他不能死,因为他不放心三个孩子。林十几年后又回来了,父子间取得了谅解。父亲这一生充满了雄心壮志。他先收拾小日本,小日本投降了又收拾老蒋,老蒋收拾完了,父亲进了城,就开始收拾母亲。母亲对父亲来说是块最难啃的骨头,他收拾了一辈子也没把母亲收拾妥帖。父亲就觉着这一生有许多遗憾,他不能死,他要活着,硬硬朗朗地继续收拾母亲,捎带着还要把林、晶、海都收拾了。 父亲放心不下的是快三十岁的晶的感情问题。他试探地问老闺女想找个啥样的,晶干脆地说,就找你这样光明磊落敢爱敢恨的男人。这让父亲背过身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感动之后,父亲的心却一直悬着,自己对晶的影响这么大,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父亲最操心最上火的是海。海的性格太像母亲了,都长成大小伙子还娘们儿唧唧的,多愁善感。父亲要把所有的精力用在收拾海上。父亲因为有了林的经验之后,对海是否当兵一点都没干涉。海受母亲影响,热爱文学,做的是作家梦,读大学中文系。高中毕业那年终于有一首小诗发表在了这个城市的报屁股上,这让海很多天都处于浑身发热的状态。 海从那天起就认为自己是个文人了。高中毕业后,他却落了榜。父亲知道这一结果后很冷静,冷静背后还有兴奋的成分:我早就料到了,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咋样?无路可走的海和山穷水尽的母亲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父亲却不说话。几十年了,他也聪明了,他一定要让母亲和海说出来。其实,摆在海面前的路有三条:一是复读,但以海的基础,明年也够呛;二是待业,什么时候有工作都不好说,从作家到待业青年这一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母亲和海都说不清;三就是当兵。海和母亲再三权衡还是选择了当兵。这时的海还是理想化的,他想当作家也得走万里路的,就把当兵的地点选在了地图上最远的新疆。父亲好像怕海后悔似的立刻抄起电话打给了新疆的战友。 当海面对茫茫戈壁滩时,他的所有理想都化成了泡影。部队驻扎的地方没有他想象的葡萄和美丽的姑娘,而是一个大沙丘子山。躺在大通铺上的海从父亲想到了母亲、晶、林还有他房中的一木一桌,泪水已模糊了他的眼。收到海诉苦的信母亲坐不住了,老泪纵横地找父亲,父亲冷冷地问:咋着,又想调回来。母亲低声下气地说,海和林不一样,我不怕他恨你,我怕他真疯了。父亲长叹一口气,但他还想等待一下看。 海那里却出事了。海和一批新兵被分到某边防哨所的路上,看着一路数不尽的秃山,绝望的海跳了车。他的小腿骨折了,还被认定为逃兵。父亲是在这天深夜接到老战友的电话的,一生光荣的父亲没想到到老了却让儿女打了脸。他的腰一下弯下去,最后坐下说,让他回来吧,别在外头给我丢人了。摸起电话时,他又改变了主意:我收拾不了他,让林收拾他。母亲不懂地看着父亲,但她想,从新疆回来就好啊。 父亲把海调到林的部队,是因为他还有最后的幻想,想让林收拾好海。林也用父亲当年收拾他的办法对待海。海与林在最初的接触后就明白了,坐在面前的不是林,而是父亲的翻版。他知道,自己是离开狼窝又入虎穴了。 林把海安排在警卫连,不让海来家,还不让妻子去看海,为此夫妻俩大吵了一架。林坚持着要完成父亲交给他的光荣任务,他的所有设想却都和事实背道而驰。海走进部队后,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他首先不适应按时的作息,就连站岗,他也认为是浪费时间。晚上,他宁愿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写诗,或者,站岗时打个盹。一次,他又进到岗楼里抱着枪坐着睡了,醒来却发现枪没了。他有些慌乱,跑出来时,看到林笔直地站在他的岗哨上。他走过去问:师长,这是干啥呢?自从林公事公办后,海就叫他师长了。林恼怒地说,信不信我会一枪崩了你?尽管心里还不服气,但那一夜后,海没再脱过岗。 平平淡淡地当了三年兵,海复员了。走的时候,他悲壮地与嫂子告了别,并说,我不会回家的。回到离开的城市后,海果然没回家,他分配到了文化厅,就一下子扎到单位,他发誓要混出个人样。母亲偷偷去看海,海正埋在稿纸里挑灯夜战。已改写小说的海感觉一落笔就下笔千言,他不肯跟伤心的母亲回家。母亲只好隔几天就送肉送鱼,这些海都不拒绝。 已调到刑警队做了名女侦查员。这工作惊心动魄,正是晶的理想。母亲天天为她担着心,父亲却看得开,从小到大,父亲都认为晶是个当兵的料,她一定会把所有坏人都抓回来。 晶此时正和搭档、刑警队长高扬抓捕几个贩毒分子。被一颗子弹穿过了肩胛骨的晶怕母亲唠叨,就住到了已离婚的高扬家。为了安慰母亲,晶说自己出差了。母亲信了,父亲却觉出了什么。一天,当母亲不在晶又来电话时,父亲知道了真相。他大声说:好闺女,你是英雄啊,我明天就去看你。 父亲同时看到了正悉心照料晶的高扬,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却是个让歹徒闻风丧胆的人物。两个男人互相打量着,突然,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高扬身上的枪伸过手去,一瞬间,高扬也抓住了父亲的手,两人哈哈大笑。父亲后来走时,回头说了一句:我闺女就交给你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找你算账。 晶确实喜欢高扬,她佩服他像父亲一样浓重的丈夫气。在养伤的日子里,晶的爱情之火已成了燎原之势。但晶却一点儿也没结婚的迹象。 母亲为晶担心之余,还要同样操心海。她想到李满屯的女儿李纹,大学毕业后做了人民教师。母亲说,这姑娘乖得和个猫似的,我打心里喜欢。父亲说,海那小子都快成废人了,能找这样的姑娘当老婆就算老石家祖坟烧高香了。被母亲以重病为由骗回家的海却连几句话都没说就又匆匆走了,把姑娘扔给了母亲。母亲简直要欲哭无泪。晶带回来一个叫杨花花的女公安,人和名字却大不一样,很健壮,有点黑,经常放声笑,还能喝酒,也大块吃肉。一看到杨花花,海就被爱情击中了。从那以后,人们常能看到,海像个小学生似的手捧鲜花等在公安局门口。 老八十的父亲除了操心三个孩子,还记挂着他的蘑菇屯。父亲熟悉的老人们大都不在了,现在频繁出入父亲家门的是他们的孩子。这些父亲已觉陌生的后生们或蹲或站在客厅里,抽着自带的卷烟,洪亮地吐着痰。父亲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蘑菇屯,自己就是一名村干部。父亲抄起电话一一给老关系打着电话,走了一拨,又来一茬。后来的他们不再满足于卖力气,这时城里时兴吃野味,他们就把打工挣的钱、卖粮食的钱放在报纸里,裹巴裹巴来找父亲,要在城里开个专做蘑菇、山鸡、粉条什么的饭店。父亲为难了,再好的关系也不会有人把开得好好的饭店让给你开啊。不知深浅的后生就说,大伯,这江山都是你打下的,咋的,离休了说话就不好使了。这一激让父亲热血上冲。他一下想起来干休所正有街面房出租。父亲就把报纸又裹巴裹巴放在了张所长面前说,行了,这是租金,不够从我工资里扣。 没几天,蘑菇屯饭庄就开业了。野味也都运了来,吃饭的人却并不多。后生们又来找父亲,父亲在客厅里转了几十圈后,说,这么着吧,我去动员干休所的人都去吃。父亲不仅楼上楼下地动员别人,自己也身先士卒地吃了一次。一碗小鸡炖蘑菇吃得父亲痛快不已,原本二十块的饭给了三十。在动员母亲失败后,父亲决定在蘑菇屯请客,客人就是孩子们。 正和杨花花热恋的海痛快地来了,晶也带来了高扬。大家都说菜好吃,父亲把大手一挥,家乡好啊,没回去过的你们就一周来吃两次饭。晶和海相继结了婚。结婚后的晶不住在家里,父母还想得开,海两人也住在单位,老两口就有些嘀咕。父亲很喜欢杨花花这闺女,母亲就担心海要受气。父亲说,海娘娘们们的样,就得这样的姑娘收拾他。 不出父母所料,海在家里完全处于被动地位,但他似乎早在等着这一天,在杨花花的指挥下,无比受用地忙前忙后。杨花花结婚后就被安排做内勤,她却闲不住,晚上也要穿上便装出去转转。海也发表了数篇小说,是中级职称的编辑了。他在杨花花的带领下,一起出去观察好人和坏人,不但有利于小说创作,还一起抓住个通缉犯。杨花花还不满足,她羡慕的是晶的工作,出生入死。 母亲关心的是两个女人的肚子,却一直没见到动静。父亲还是热衷于蘑菇屯饭庄的饭,母亲却说那是猪食,两人争执不下时,就用剪刀石头布决胜负。父亲赢了,就大手一挥,将军似地杀向蘑菇屯饭庄,然后坚决不要找零。母亲赢了,就领着女人们做饭,父亲领着男人看体育比赛,两个阵地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父亲斗争了一辈子,母亲也没能改变了父亲,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又互相得利。三个孩子都各有了归宿,母亲也为这个家操碎了心,终于走不动了。一天夜里,母亲突然对父亲说:老石,我不行了,活不动了。 母亲没了,父亲的生命一下子委顿下来。晶和海都邀他去同住,父亲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和年轻人不会合拍。父亲叫来自己原来的警卫员——已离休的小伍子,家也就变成了宿舍,两人每天跑步、舞刀弄枪、一起排队去吃食堂,偶尔还去一趟蘑菇屯饭庄,回来后不洗脸不洗脚倒头就睡。老年的父亲又找回了自我。 高扬在一次行动中摔成了植物人,晶像呆了一样。但她想起国外曾有一位丈夫以真情唤醒过妻子,于是,晶不睡不喝坐在高扬的床头声声呼唤,直到有一天,高扬真的醒了,又蹦蹦跳跳地下了床。这其间的过程让父亲忧郁,父亲想母亲了,老年的父亲想起了一辈子的吵闹,他开始脆弱和伤怀。 林带着一家大小突然被精简转业回来了。父亲原以为林会在部队呆一辈子,但在蘑菇屯饭庄摆的接风宴上,父亲一边喝酒一边说,只要还把自己当成个军人,你就是个军人。人这一辈子就是人活一口气。你到地方了,这也是你的阵地,像个打胜仗的军人抬起头来。 在父亲的大声吆喝中,林慢慢抬起了头,父亲看到了林眼里的泪水。 (原作刊于2003年《收获》第1期) 原作:石钟山 缩写: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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