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博士程远青刊出广告,面向社会招募乳腺癌病人,组成心理治疗小组。令人动容的是,前途似锦的公务员、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清秀妩媚的硕士生、形容枯槁的下岗女工、光鲜照人的白领丽人、行踪诡秘的妓女、性别不明的神秘来客……这些命运天差地别的各色人等汇聚一堂,携带着复杂难言的经历和对死亡的深深恐惧,经过艰难的碰撞,他们在小组中找回了健康人的心态,正确地理解和期望着生活。 某日,京城某报刊登出广告:我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知道你手术后很孤独。我想把得了这种病的人聚在一起,成立一个心理治疗小组…… 这则广告是从国外留学归来的心理学博士程远青刊出的。她受一家制药公司老板的资助,而这家制药公司正在研制一种新药叫鸢尾素。公司还给程远青派了一个助手叫褚强。程远青之所以选择成立乳腺癌心理治疗小组,是因为乳腺癌是女性杀手,并对第二性征构成毁灭性的破坏。除死亡威胁以外,病人还面临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困境,尤需救助。 广告登出,许多人打来电话,有个叫成慕海的男人给程远青打电话为自己孪生妹妹成慕梅报名。程远青很奇怪为什么成慕梅不来电话。成慕海说她妹妹身体不好。 一个叫鹿路的女子参加了甄选,她自称是从外地到城里来打工的,落魄又有点姿色,她故作轻松的外表下又隐藏了些什么?还有一个很有领导风范的学校校长也来报名…… 小组最后确定了8名组员,加上正副组长一共10人,她们背负着各自的经历和压力走到一起来了。 第一次活动开始了,组员们围坐在沙发上,挤成长方形,就差成慕梅没到,大家等得不耐烦,才见一个身材高挑胸部夸张的女子进来。这女子远看风姿绰约,近看化疗荼毒痕迹明显,皮肤粗糙无光。活动开始了,程远青说:“我们这个小组是心理学辅导小组,大家先来个自我介绍,之后,要签一份合同。我先介绍自己。我今年45岁,心理学博士。我挺自卑的。第一,我离婚了;第二,我已不年轻了;第三,我没得过乳腺癌。”此语一出,全室皆惊。但程远青坚持一个事实,由一个健康的人,来给一群罹患恶疾、濒临死亡的人做组长,说出事实是这个小组的基本要求。 大家接着做自我介绍:周云若,研究生在读;卜珍琪,司级干部,寡居;成慕梅,在机关工作,未婚;花岚,曾在银行工作;安疆,在干休所,一个人…… 程远青说:“大家走到一起,是缘分更是福气。现在大家签署一份契约。”小组契约:1.我自愿加入小组,为了自己和同伴的成长。2.我力求坦率真诚,与他人分享自己生命的体验。3.我将保守小组的秘密。程远青掏出家藏的八宝印泥,庄重地在契约上按了手印。组员们一一在契约上按了手印。程远青看着她的组员们,青黄的面色,游移的眼神,散乱的假发,枯萎的身体。她下定决心,她要让她们坚强起来,脱离精神困境。 程远青疲惫地回到家里,正在沐浴,成慕海打来电话,问小组活动怎么样,并说他的妹妹成慕梅已将小组的事告诉了他。程远青很生气成慕梅这么快就泄密,她说,按小组的规章,必须开除成慕梅。成慕海恳求程远青不要开除慕梅,他发誓永不泄密。程远青心里十分别扭。 癌症小组活动了几次,但来的病人还是没有完全把心扉敞开。 程远青对褚强说:“需要有一个活动,让大家同仇敌忾。”程远青让褚强带一条花围巾来,这次活动地点在诊所。程远青含笑道:“我们先来做一个游戏。”程远青让周云若扮医生,让褚强扮患了乳腺癌的病人。 演着演着,周云若真进入了角色,她把自己得癌以后的生活全部讲给了大家听:“从我知道得了乳腺癌那一刻起,我变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 活检确诊后,她对家人封锁了消息。她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她爱的男友,完成了作为一个完整女人的仪式。她对男友说,你看到的是绝版……周云若进了医院接受治疗,失去乳房再加化疗,周云若的头发掉光了。休学一年后,周云若继续读研究生,心无旁骛。一天,她听到有人背后议论她是否性冷淡时,周云若恼了,她重新开始找男朋友,甚至是引诱。她在男友的热切和激动中,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她很快抛弃了在热恋中的男人又追寻新的目标。她不是玩弄男性,只是为自己的绝望寻求解脱,她认为精神性欲可以帮助她战胜癌症。 周云若的讲述让大家非常震惊,但她毕竟讲的是真话。但程远青发现周云若在讲述中一直不承认自己是癌症患者,她没有勇气。程远青下决心帮助周云若走出精神困境,她要周云若走到每一个组员面前,说:“我得了乳腺癌。”这对周云若是非常难的事,她鼓足勇气开口说:“我得了一个病……”换一个人又说:“有人得了乳腺癌。”程远青坚持说:“不要说有一个人,要用第一人称。” 周云若终于说出了:“我得了乳腺癌……”她流下畅快的泪水。 个病人都希望小组能帮助自己走出精神困境,对于女司级干部卜珍琪更是这样。 卜珍琪出生在江南一个小市,父亲是市委书记,母亲是剧团团长,卜珍琪在幼儿园孤寂地成长。文化大革命来了,妈妈突然自杀,爸爸进了监狱。卜珍琪幼年的记忆链断了,她立志要做有名的人。大学毕业后,她被分到部级单位,她吃苦耐劳,深入基层,抓住机遇,最后当上了处长。为了升为司长,她选择了外地军官结婚。不幸的是,丈夫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成了烈士,卜珍琪是烈属,很快升为副司长,但同时她被查出患了乳腺癌。看到检验报告那一瞬,她天旋地转……她一生的规划都毁了。 有一个病人是干休所来的老干部安疆。 安疆患了乳腺癌后拒绝做手术。她丈夫已经去世9年,但她一直称丈夫为“政委”。安疆梦见政委,政委说去参加“癌症小组”她就去。她一直都听政委的。但政委是谁呢? 在一次小组活动中,安疆讲述了她和政委的故事:安疆是个孤儿,和远房的表姐住在一起,表姐把安疆当丫头使唤。解放了,安疆听说边疆部队来招兵,很想去。表姐打听到是为部队老干部招老婆,就同意安疆去应招。可安疆太弱小,表姐将安疆乔装打扮一番,蒙混过关。穿军装那天,招兵的政委发现了矮小的安疆,要退掉安疆。安疆坚定地对政委说,你们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政委只好留下安疆。 女兵们奔赴大西北。列车先是向北,然后向西,坐了火车坐汽车,到了训练营地。女兵连每天训练,经常跟老干部、军人们开各种联欢会,慢慢地女兵越来越少。政委想尽各种方法把女兵和老干部配在一起。女兵们走光了,营区空荡荡的,但政委在菜畦角落里看到小小的安疆。 政委问安疆,大家都走了,建制撤消了,你还是回去吧。安疆的眼泪流下来,说,政委,我要跟你走。政委不相信爱情,只相信革命。政委用革命的方式把没人要的安疆安排成自己的老婆。安疆就一直称丈夫为“政委”。 政委当了后勤部领导,安疆想当护士,政委不让。政委让安疆去养猪,安疆把猪养得非常好。她的一切都是政委规划的,她愿意这样。可参加小组活动后,她没有梦见政委。她给自己做了一回主,她要顺其自然…… 组活动在进行中,隽永公司的新药鸢尾素也在推销中。褚强受到公司的指示,向小组的成员推销鸢尾素。 褚强找到鹿路,褚强曾在大街上遇见过一个女生王惠明,到小组后他发现王惠明就是鹿路。由于好奇心驱使,褚强专门跟踪鹿路。鹿路进了豪华的度鸟别墅。 聪明的鹿路知道褚强在跟踪她,便给褚强打来电话说要请褚强吃饭,褚强没想到在席间听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鹿路在家乡的名字叫小五。小五是她父亲在外修铁路时和一个寡妇好上生下的私生子。父亲把小五抱回家只说是在铁路边捡的。母亲对小五很好,母亲坚持让小五叫她干妈,并把身世告诉了她。 小五在关爱和贫寒中长大。小五特别喜欢三哥,希望长大后嫁给三哥。小五高中毕业那年,三哥在一次中毒事件后肾受到损害,只能靠透析保命。 小五为了救三哥毅然进城出卖肉体。她进了“卖肉”的行当才发现自己的乳房太小,便去做隆胸手术。由于胸隆得大,她的生意也格外好,她把钱寄回家换来三哥一次又一次透析。 有一天小五遇到一个粗鲁的嫖客,像战车般压在她身上,小五的身体从乳房到大腿都破裂了,人像被劈成两半。小五到医院去动手术,取出了许多小水袋,但同时被告知她患了乳腺癌。小五平静地接受了切一只乳房的现实。出院后小五重操旧业,但精神上却陷入无尽的痛苦中。“我苦命的三哥啊……”鹿路伤痛欲绝地伏在桌上痛哭。 褚强把鹿路的情况告诉了程远青。程远青决定跟鹿路谈一下,她感觉鹿路陷在无比深重的噩梦中。程远青对鹿路说,我知道你爱你三哥,可你知道,你三哥爱你吗?鹿路困惑地说:“不知道。”程远青说,你一定要跟你三哥谈。 半夜,鹿路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失声大哭,程远青无论多么劳累,倾听鹿路的哭声也从没有丝毫倦怠。 小组还有好多成员在活动中得到帮助。 次小组活动完后,程远青都会接到成慕海的电话,他会问程远青各种各样关于小组的问题。小组活动进行了很多次,大家在小组里敞开心扉,倾诉衷肠,心理的许多问题得到解决。 又一次活动刚开始,成慕梅就着急地说,今天该讲讲我自己了,说完她当众脱了衣服胸罩。众人惊呆了,每天跟她们在一起的成慕梅原来是个大男人!成慕海讲了他的痛苦:他得知自己得了乳腺癌非常痛苦。女人的病怎么会在他身上呢?他是一个公司老板,商场上的成功人士,他不能说出他得了病,他对所有人隐瞒了病情。手术后,他继续工作,但他的人格却呈分裂状态。他男扮女装混进小组,也是为了这人格分裂的痛苦能有所缓解。 大家一时目瞪口呆。程远青看见成慕梅顷刻间变成成慕海,想起每晚给她打电话的男人一直掌握着小组的秘密,内心里满是愤怒,但程远青很快冷静下来,她知道她的态度对小组成员的影响重大。她平静地说:“那我们从此之后就叫你成慕海了。”成慕海有一种归队的感觉,他把这么长时间积累下的痛苦一下倾倒出来。他瘫倒了,他感觉分裂的两个人正在渐渐靠拢。 程远青为了帮助卜珍琪从童年的噩梦中逃离出来,给她独自安排了一次活动:程远青把卜珍琪带到一个废旧的大礼堂。卜珍琪非常恐惧,程远青紧紧抱住卜珍琪,鼓励她深入到以往的岁月中。这个过程多么漫长,但卜珍琪还是走出来了。她记起是她童年时的一句话出卖了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和一个男演员双双自杀。 永公司为推广鸢尾素加紧宣传,老板在没有经过组员同意的情况下安排了电视采访,并把小组骗到公司来搞活动,现场直播。面对这场商战阴谋,程远青十分震惊,她表示坚决拒绝接受采访。资助人吕克闸找程远青谈话威胁她,他将中断对小组的资助,褚强也将面临失业。 程远青回到小组,对大家说明了情况。她说,如果拒绝做广告就请大家握紧拳头,如果愿意做广告就请伸开手掌。10个人全都握紧了拳头。 安疆要走了,她希望小组的成员能够跟她在一块儿度过最后的时光。安疆最后发出了死亡请柬。小组成员冒着大雪来到安疆的卧室。安疆吃力地说:“你们来了,你们……好……”小组成员每人都跟安疆握手。 安疆平静地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如同睡着了,她的呼吸越来越缓慢,如同叹息。安疆就这样仿佛空气一般平静地走了。人们目睹了一个人死亡的全过程,轻轻地附在安疆的身边,说出心中的祝福。 冬去春初的夜晚,天空湛蓝。程远青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小组活动。”她发给大家每人一张白纸:“现在,我们来做最后一次答题:把你一生想干而未来得及做的事写下来。”每个乳腺癌患者都沉思,写下对自己未来的设计,他们的生命线延伸着,没有尽头……程远青也标出了自己的理想——开办中国的癌症心理研究所。 (长篇小说《拯救乳房》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原著 毕淑敏 □缩写 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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