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用鱼和它的自行车来比喻男女之间的关系,比喻不甘平凡生活的女子对生活的激情,对浪漫的追求。在她看来,对生活的激情,对过一种不平凡的生活的需求,对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这些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鱼和它的自行车的关系。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条鱼,还有一辆自行车。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夏,我17岁,考上了医学院附属的护士学校。我以为护士与人打交道,与死亡打交道,更容易遇见奇迹。爸爸妈妈也毫不犹豫地支持我,他们认为家里有人在医院工作,会有很多方便的地方。在生命的每一处哪怕最微小的转折处,我都在心里热切地盼望着奇迹的出现。一天晚饭,我见实验室的门微开着,就走了进去。我正在看鼻咽标本,突然发现我的英文老师也在里面。我和老师聊了起来,他一点儿也没有成年人的架子,很诚恳。看着他布满青春余温的脸,我想,年轻时他一定是个英俊的人。从那天傍晚后,英文老师就像是在我眼前突然打开的一盏灯。 在学校寄宿我最讨厌早锻炼,自从发现英文老师也和我们一起跑步,我有意让他注意我。无论在何处,我都能收获到英文老师迷惑而温柔的眼神。从此以后,我对英文老师胡思乱想起来,想他的家庭及和他有关的一切事情,以致一次英文考试我竟无法安心答卷。 那个星期回家,我也心神不宁。回到学校,我发现英文老师没有返校。我躲在操场暗处,双目炯炯地看每个进宿舍楼的人,像只野猫。终于英文老师高而微驼的身影出现了。走到我们宿舍前还抬头望了望那些敞开的窗户。他拿着一卷单人床的席子,看到只能容一个人睡的凉席,我突然很兴奋和安慰,这就对了。 我跑过去对英文老师说:“我爱你。”他推开我的手:“不要这样。我已经结过婚了,我很爱我的妻子。”我心里没有书里写的那种被拒绝的悲痛。一点也没有。 第二节课发英文测验卷子,我竟然得了100分,那一小部分我没写出来的单词,都用我同样的铅笔,模仿我的笔迹答好了,我心里有种不开心的奇怪感觉。晚上我敲开了英文老师的房门。我反复地对他说:“我爱你。”我们谈了很多。我们热烈地相吻了。英文老师说:“我已经没有像你一样纯洁的嘴唇给你了,你是我的小仙女,你住在天上。”那温柔赞美的语调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怀着这样的安慰,我度过了初恋的第一个夜晚。 在接下来的学期考试复习的日子里,我到处追随英文老师的目光,他的目光越来越温柔,越来越露骨,越来越崇拜地拿目光追随我;我越来越热切,越来越沉醉。终于在一天晚上我们又在他的宿舍里相拥了。我忽然闻到一股没洗净的药水肥皂气味,我竟找到了一个用药水肥皂洗澡的白马王子,天啊!以后我有意躲着英文老师的目光,强迫自己自然地面对他。他离一个浪漫的故事实在相差太远了。那时我并没有学会遗憾,这是种大人才有的感情,我只是愤怒,怒火中烧。一次竟捉弄了他。先是约他在教室等,在黑暗的教室把自己的护士帽,衣服全武装到骨骼标本上。他以为是我,边走边说:“我来了。”发现实情,他大惊。 英文老师像书里写的真正的男人一样,在第二天早晨餐厅里平静地向我点头微笑。他的微笑使我感到整个初夏的初恋像个荒唐遐想中的故事。拿着护士学校第一学年的成绩单,和我的初恋故事,我回到了家。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像通常恋爱了又失恋了的人那样哭或者悲伤吧,我是那样勾引了老师、又甩了老师的坏学生,也是个坏女孩吧。我有什么权利独自伤心呢?但伤心是控制不住的。这是我第一次独自面对我失败的初恋,以为自己可以过不同的生活,但我失败了。 深秋的时候,我到医院毕业实习,被分配在9病室。在那里我遇到了白血病病人刘岛。在我们目光相碰撞的一刹那,我想到了英文老师,遥远地在我的脑海里一浮。我在刘岛低沉而惊奇的眼光里面,终于远远地离开了英文老师的阴影。大概有什么事情又要发生了吧!我心花怒放地想。在跟医生查房时,我见到了刘岛,卡片上写着他33岁,白血病。我竭力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我感到自己像一朵白花,在绿色的癌病室的背景前,极慢,但不能阻挡地伸展开自己硕大颀长的骨朵儿,又娇嫩,又茁壮。这奇妙的心情轻盈而热烈。刘岛原来是个孤儿,是新疆陆军的某部工程师。第二天给刘岛输血,护士长让我去。我们有了交流的机会。我还为他买了一瓶美国进口的果珍。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刘岛在人前不动声色,默默交流着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笑容和亲热。晚上我开始做一些和刘岛有关的梦,想像着我和刘岛的事,我们一定得找个机会在一起。我需要和他在一起。护理老师找我谈过话,向我宣布学校规定坚决不允许实习期间和病人谈恋爱。我很凶地说:“谁说的!说这种话要负责的。”但我心里是惊慌而欢喜,大概夏娃吃禁果,也是这样的心情。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和刘岛手拉手在太阳里走,像白衣少女最后和她的白血病病人到雪里去玩的那个情景,人在紧要关头,会变得多么美好! 我已经有了和英文老师并不愉快的身体接触,但在此刻那种不适和反感都烟消云散,我竟又十分渴望与刘岛拥抱,渴望与他手拉手在林阴道上散步。刘岛做了两次血液检查,血象均接近正常,令医生吃惊。趁做治疗的时候我塞给他一个纸条,约他出去玩。我们互相搂着,向教堂安静处走去。那一天,整个青春所有迟到的吻和拥抱全部都补偿给我了。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救刘岛,像一个童话里的女孩去救怪兽一样,把刘岛从白血病里救出来。 当我们俩累得要命却又容光焕发地回到医院门口时,迎接我们的是护理老师和护士长冰凉的眼睛。刘岛对她们说:“有什么找我说。”我拉住刘岛的手。老师把我揪到护士值班室里,她说我真是昏了头,一实习就谈恋爱,弄得大家都看不起你。 此后我和刘岛偷偷溜出医院一起去看了次滑稽戏。我不喜欢看这种婆婆妈妈喜欢看的庸俗戏,而刘岛却很投入,我突然发现刘岛和英文老师一样有一种相同的平淡无奇的内涵。我的这次违反校规的行为又被老师发现了,受到严厉的批评。我和刘岛断绝了关系。在刘岛的弥留之际,面对他哀怨的眼神,我向他表白:“刘岛,你不理解我。你不懂我们这样的女孩。我们没经验,我的老师不同意。”那些声音我自己都觉得太虚伪了。我和刘岛的故事在护士学校飞快地传开,紧接着医学院的毕业生来医院实习,又在他们之中迅速传播开。实习结束后,所有的同学都有分数,只有我没有。毕业分配时,学校宣布我不能分配到医院做护士,只能去医学院附属的职工幼儿园做后勤。我拿着一张肄业证书回家。当然是没脸见人。好在春节要到了,到处热闹起来,我为爸爸妈妈去买年货,也终于使自己在家里安顿了下来。 工作的幼儿园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条大弄堂里,是一个带小花园的洋房。我很早就到了办公室,换上白大褂,下楼去,楚园长已经在等着接小朋友了。我过去坐在楚园长的边上,向她问早。她是我的恩人,要不是当初她决定要我,我就不可能来。我妈妈说,我那些同学在大医院里日夜颠倒,还不如我的工作舒服。“因祸得福了。”妈妈直到我换了工作,结了婚,怀了孕,才真正说出她心里的想法。 中午楚园长召集我们开会,商量暑假外出旅游的事,单位还有些钱,可是大家都不想在大热天去。可是我想去,我自己去,到新疆去。我爱人魏松听到我想去新疆玩,马上表示他不高兴去,而且他也没有假期,他可以在家带女儿丽丽,丽丽也可以到奶奶家住几天。 我跟着旅游团到达吐鲁番的时候,是一个黎明。吐鲁番的导游沙沙把我们领到那辆破旧的绿色卡车上,告诉我们现在这样的时候进市区,只能找到这样的车子,委屈大家了。跟上海去的导游交接完了,沙沙点我们团的人数,特别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像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小姑娘那样。他帮所有的客人爬上绿卡车以后,就过来站在我的身边。我在一分钟里面,就又回到了20岁的时候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感情。 正午以后,吐鲁番的太阳太酷烈了,大家都不上街。沙沙把我们都安排在房间里睡觉。到下午5点以后,才安排到外面去。同伴们都在休息,我来到旅馆的酒吧,找了一个角落要了一杯啤酒。“我喜欢你。”我看着他说出话来,他接着说:“你也喜欢我。我知道,因为你的脸红了。”我也能感到自己的脸像有火在烧一样。“这是因为我喝了酒。”我用手背去冰自己的脸。沙沙耸了耸肩,对我摇头:“啊呀,姑娘,姑娘。”他握起我的手,认认真真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可我张开了自己的手掌,把我的手掌贴在沙沙的手掌上,他的手比英文老师的灵活有力,比刘岛的热。 最后一个晚上到了,我们就该离开吐鲁番,回上海去。沙沙领我到葡萄园深处去。我们走到了杨树下,我们在杨树下互相亲吻。沙沙的皮肤渐渐地变热了,手指也渐渐地重了,我懂得他要什么,突然就缩得又小又硬,接着我的身体也变硬了。我对沙沙说:“你不知道,我在你的身上,放着我一生的梦想,你是我的偶像,你不是真的人。”“我是真的。”沙沙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身上。“你不是真的。”我缩回自己的手,去摸他的脸,他的眼睛在脸上深深地凹进去,睫毛又密又长。当沙沙把他的手再一次伸进来的时候,我推开了他。我不能,也不肯让他打碎我心里的幻想。肉体的爱情是生活中的男人和女人要有的,是我和魏松的,可我和沙沙不是这种关系。我对自己说,我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晚上。我抚摩着沙沙的头发就像抚摩着我期待了那么久的心。我想我还是幸运,虽然我等了那么久,等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等了,最后,还是等到了。这不是生活中的奇迹,又是什么呢?我想现在我已经学会了怎么保护我的梦想。可是我不知道这是我学会了节制,还是学会了自私?我从来就是自私的人,所以,我想自己是学会了把自己想要的一个幻梦死死抓在手里,小心不弄坏它。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已经弄坏够多的东西了。 上海的火车要花好几天时间,一离开吐鲁番,我就睡觉了,我睡了那么久,连饭也不吃。有时我也醒着躺在枕头上,看火车飞奔着经过一些灰蒙蒙的城市。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醒来,我都在心里庆幸自己终于等到了吐鲁番。我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我在集市上买了一块红色的新疆地毯,一块新疆桌布,还有铁做的细脖子花瓶。我想,等我回家以后,要好好打扫,把家里收拾得像新的一样。就是带着这样的雄心壮志,我回到了上海。回到了家。放下行李盘算着从什么地方开始收拾家,把地毯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接丽丽回家。这时,就是那么偶然的,我看到魏松的桌子上落着一张粉红色的纸。上面是两种不同笔迹写的情话。“和你在一起,我发觉自己又可以呼吸了。你是我心爱的人。”这是魏松的笔迹。“我也爱你,我爱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看上去焕然一新,你的样子让我感到幸福。你是我亲爱的怪兽,你也是我的王子。”这是另外一个人的笔迹。“我愿意是你的王子,但我是吗?我怕自己永远是怪兽,没有一个好女孩爱上我,让我能够变成王子。”这是魏松的。“我已经爱上你了,我绝不会让你成为怪兽的。”这是另外一个人的字。“会吗?我亲爱的,亲爱的小姑娘,亲爱的,亲爱的。”这是魏松的。我想起来,在我和魏松谈恋爱的时候,他就很害怕当面说热烈的话,他老是拉着我坐在他腿上,他一句、我一句往纸上写。这就是说,魏松爱上了另外一个小姑娘。在魏松的桌子里我还发现另一张写满情话的粉红色薄纸。我的天要塌下来了。我以为自己看不起平淡的生活,可其实,我也不一定就能得到平淡的生活。“你在干什么?”魏松回来了。“我在找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的。”我把那些粉红色的纸放在桌子上。“你怎么能侵犯我的隐私。”我心里的怒火突然被他的话点燃,说:“你倒是真有本事,文章一篇也发表不了,小姑娘倒已经找到一个。”吵闹了一会儿,我闭上了自己的嘴。我看着魏松的脸,他也在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含着一层眼泪,他的脸上有种奇怪的厌恶和怜惜交织的表情。那天我们什么也没吃就睡了。魏松睡在沙发上。我和魏松之间的冷战开始了。开始几天,我们分开吃饭,分开睡觉,谁也不说话,我们那间屋子里,装满了沉默。这种气氛让我坐立不安。我们都不去接丽丽,到了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候,魏松才让他妈妈把丽丽送回了家。我借口要打扫卫生又把她送到娘家,丽丽哭着不愿一个人留在外婆家。我心一软眼泪也流下来了。丽丽见状做了让步,要我收拾好房间再来接她。我把家彻底清扫一遍,床也改变了位置,还把从新疆带回的大地毯铺好。丽丽一回家就扑到地毯上。有她在家的气氛不这么闷了。但丽丽还是太小了,她没发现家里的变化。她一直说房间里有臭臭,那是地毯的羊膻气。有时在晚上我在床上玩着丽丽睡着时候的手,看着魏松的背影,我发现自己真的一点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做,才能抢回他的心,因为我不再是不平凡的人,他就要找别人。 半夜里丽丽发了高烧。魏松和我一起急急地把她送到医院。原来孩子得了出血热,需要住院。床位紧张,魏松找来一个医院工作的女孩子帮忙。看着女孩手里拿着十字绣的钱包,那不是我给魏松的吗,原来魏松给了她。这个女孩太年轻了,是否也像我当学生时一样觉得日子过得太无聊了…… 等丽丽在医院睡着以后,我回到家。家里到处都是蚊香的气味,晚上家里突然变得又大又暗,我意识到魏松把我从吐鲁番带回来的地毯拿开了。我们家只有一件东西可以让丽丽得出血热,就是这张用生羊毛织的地毯。 魏松见我回来说:“热水瓶里有热水,我已经放到浴室里去了。你先洗澡吧。” (《鱼和它的自行车》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原著 陈丹燕 □缩写 张贺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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