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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与萧珊


来源:   
2003-12-07

  巴金怀念他夫人萧珊的文字已经很多,可写巴金和萧珊感情的文章却很少,但他们的爱情确是浪漫而又令人感动的。巴金在萧珊去世后也曾写道:“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这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连在一起……”
  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巴金的生活里
  1936年,巴金在上海,仍住在友人索非的家中。这时的巴金已不再寂寞,他已经出版了决定他毕生走文学之路的颇有影响的中篇小说《灭亡》,接着又出版了《激流》《爱情三部曲》《巴金短篇小说集》第一、第二集和《门槛》等译作,他已经是一位拥有许多作家朋友和千千万万读者的“文坛巨子”。这一年夏季他还忙于和靳以一起创办《文季月刊》,并从事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编辑出版工作。除了写作和编辑工作外,他还得分出很大一部分时间来阅读大量的读者来信,他总是一封封认真地拆阅,认真地回复。
  巴金又拆开了一封信,突然,一张女孩子的照片掉了出来,他很诧异地拾起照片看了看。这女孩剪着一头短发,额前还覆盖着刘海,她头上戴着花边草帽,身着白衣黑裙,一脸天真稚气的笑容。他下意识地翻过背面看了看,上面写着“给我敬爱的先生留个纪念,阿雯,1936·8”。巴金微笑了一下,阅读那封信:“敬爱的巴金先生,您的作品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对于其中那些受苦的人物寄予无限同情。”这女孩子还在信中向巴金介绍了自己的家庭和学校的情况,并十分坦诚地倾吐了自己的苦闷。她像当时给巴金写信的许多青少年一样,渴望巴金能给他们指出一条正确的生活道路,一条能改变这个不合理的社会的进步之路,革命之路。他们要效法巴金作品中那些勇敢的、进步的青年人,也想了解巴金是怎样写出这些人物,怎样写出这么动人的作品的。
  这个女孩的本名叫陈蕴珍,后来有个笔名叫萧珊。人们多叫她萧珊。萧珊曾因参加学生运动被迫停学一年,后来才进了高中。萧珊给她最崇敬的作家巴金写信,主要是想寻找一位导师。她对他满怀崇拜的情愫,甚至一生尊称巴金为先生。后来因为她追随巴金投入抗日战争,在长期的接触中感情的性质渐渐发生了变化,萧珊爱上了她的先生。于是这女孩便成了闯进巴金爱情生活的第一个女性,也是惟一的女性。巴金像平时给千百个读者复信那样给她复了信。
  在这之后的一天傍晚,在坐落于上海英租界南阳路的一所中学————上海爱国女子中学里,在校园一角的绿阴下,一个女孩坐在石椅上,她仿佛很神秘地从书包中取出一封信,深情地阅读,兴奋和感动使她的脸泛出美丽的桃红色。这便是巴金写给萧珊的回信。信中的话语多少带点长者的口吻,信中表现出来的热情也不过是一位作家对他的读者的热情。他甚至像写答卷一样认真地逐一回答这位读者提出的问题。他写道:“小女孩,现在让我回答你提出的问题。你问我是怎样写这些人物的吗?我要说,是他们自己在生活,是他们按照自己性格的逻辑在发展,按照自己生活的道路在行动。”
  “你又问我,我写作的秘诀是什么,如果说真有什么秘诀的话,那么我的秘诀就是‘把心交给读者’。我刚拿起笔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我不是为当作家才写小说的……”
  萧珊收起信独自微笑,显得很动情。
  她又拿出巴金的著作捧读,一边漫步,一边无声地诵读,时而把书贴在胸前,脸上流露出陶醉的神色。
  萧珊正像一切年轻人一样,无法控制勃发的感情,她急于想同巴金见面,想向他请教许许多多的问题,想更多地了解他。她为这第一次约会煞费踌躇,最后将时间定在收到巴金回信后的一个周末,地点定在新雅饭店,由她邀请巴金一同进晚餐。当然,她这一切举措都带着十足的孩子气,难怪巴金将她呼做“小女孩”了。萧珊比约会时间提前许多来到了饭店。她在店内张罗了一阵便到饭店门口等待。她踮脚翘首,目光穿过人群四处巡视。总算盼到了,她兴奋得满脸通红,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终于鼓起勇气迎上前去,把巴金请进雅座间。
  19岁的陈蕴珍和32岁的巴金相对而坐。面前摆着酒菜,但两人都不曾举箸擎杯。巴金显得拘谨而且过于严肃。萧珊微露羞怯,她用手抚摸着她带来的刚出版的《爱情三部曲》说道:“先生,我很喜欢您这部新出版的著作,我很……崇拜您。”
  在萧珊和巴金的多次接触中,萧珊纯真和热烈的感情仍在不断升温。当然,这里面主要是英雄崇拜。她已无法拂去那时时在心头漂浮的影像。那初次萌发的对于异性特有的情愫已浸润着她整个心灵,使她不饮自醉了。但她自己并不曾意识到这一点。而巴金呢?工作几乎占去了他全部的精力和时间。
  记得在“一·二八”淞沪战役爆发后,巴金的一部书稿《新生》被战火烧毁了,事后巴金仅用了两周的时间便重新写完了《新生》。他认为,敌人能烧毁我们的家园,可永远烧不毁中国人的精神。当时正在南京访友的巴金为了“必要时交出自己的生命”,终于想尽一切办法回到了战火中的上海。日寇的觊觎使一切中国人不能不警惕。可以说,国家民族的安危、人民大众的安危占据了巴金整个的感情世界,这个32岁的男子还不曾在爱情问题上动过心思呢!萧珊的种种感情流露,巴金只看做是一个小女孩的天真表现罢了。
  然而在19岁的萧珊心里:“说真的,我很敬爱他,愿意和他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羞涩。
  我的怀念和千万个母亲、妻子的怀念连在一起
  一个夜晚,有一位志愿军战士陪巴金越过敌人的炮火封锁线。子弹拖着尖厉的哨音掠过阵地,炮弹爆炸的巨响接连不断,使大地震动,山岭摇晃,火炮一次次撕裂夜幕……巴金和战士正猫着腰穿越封锁线,子弹掠过他们的头顶和耳边。战士低声命令:“卧倒,作家同志!”话音未落,他已经扑到了巴金的身上。过后,他们迅速地站起来,顾不得拍掉身上的尘土,便猛地冲了过去。到达前沿阵地后,这位战士对他说:“巴金同志,你不该越过这样炮火密集的封锁线到这里来。就在司令部找几个人座谈一下不是一样吗?”可巴金摇摇头说:“那怎么行呢……”不待他说下去,战士又问道:“您家里的人一定很挂念你的,是不是?”
  巴金露出无限深情:“是的。”他沉默了一阵又说:“我妻子在信中写了这样的话:‘通过你,这些英雄的形象会保存,会活在每个人的心里。但是我还是一个母亲,一个女人,有时候我的怀念是沉的,会叫人眼睛发潮。’”巴金抬起头看了小战士一眼,用非常清朗的声音说:“我妻子接着又说:‘自然我懂得我的怀念是跟千万个母亲、妻子的怀念连在一起的,我不必要恐慌,我们即使在心理上也得打胜仗的。’”战士听着听着,激动地流出了眼泪。巴金虽不曾流泪,但他心里非常了解萧珊的思念有多么沉重,他太懂得萧珊的心情了。她的信中常是频频叮嘱:“常给我看到你的字,不必太多,一个,一个字,亦让我知道你好。”
  深深的夜晚,山间正下着倾盆大雨。在朝鲜前线的坑道里,巴金采访后被阻在这里。他便坐在一棵躺着的树干上,靠着忽闪忽闪的油灯,在矮桌前,写起稿子来。
  在上海巴金的寓所里。萧珊也正伏案书写,她要把那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惦念通过这小小的笔端倾诉净尽,事实上她是难以倾诉其万一啊!孩子们吵着要爸爸时,她能想出办法跟孩子解释,却很难自我安慰。严冬,她为巴金担过心思,现在盛夏来临了,她也为巴金担心。她就,她不知道朝鲜热天的滋味怎样?她在信上问过这话,事后,又惟恐巴金会笑她。因为巴金不曾为朝鲜严冬的寒流叫苦,难道还怕热天吗?想到这里,她便自责,“一个女人的心有时会是这么狭窄”。她觉得自己温情得可笑,分别几个月,自己仍无进步,依然从个人感情出发。她甚至害怕巴金会因她而脸红。她又为不知道巴金的通讯员是否还在他身边而担心,她满怀热望地说:“我多愿意我就是你的那位通讯员,照顾你的一切。”
  对于巴金,她永远是一个驯顺的小姑娘。在处理一切事务上她都习惯于尊重她的李先生的意见。有一段时间,上海的钢琴大跌价,她想为女儿买架钢琴,免得女儿上别人家去练琴。她先在信上向巴金提及这事,最后还是说,如果我的意思并不为你所反对的话,我想这么做。”她一向按时给巴金在成都的妹妹寄钱,惟恐巴金担心她会忘记。她给巴金的嫂嫂寄钱,她给巴金的一位有困难的朋友寄钱,因为她的李先生认为帮助人总是好事,萧珊也这样认为。有一次她想翻译屠格涅夫的小说,便在信中请求道:“我知道你要译这本书的,但还是让我译吧,在你帮助下我不会译得太坏的。你帮别人许多忙,亦帮助我一次。”她还说:“作为一个练习,我希望为你所赞赏,这样我就会有百倍的毅力和信心。”虽然她是如此的顺从,但她却能给巴金的作品提出不同的意见,而且常被采纳。例如,她有一次在信中向巴金提出:“我觉得像‘翻妮’那样的小孩子,他们生而不知‘父亲’,他们的父亲在遥远的国土保卫朝鲜的母亲与孩子,保卫祖国的幸福生活,他们该以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然而不是幸福。‘幸福’原住在平凡细琐当中,今天我才懂。所以我提议把‘她们会觉得有着这样的父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改为‘多么值得骄傲啊’。你的意思如何?”萧珊是从自己的生活感受提出来的。看来,这个改动似乎更准确一些。
  在萧珊寄给巴金的信中常常有这样一句话:“你的健康是第一位的。”特别是美国人在朝鲜大搞细菌战争时,巴金的健康是她最揪心的一件事。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她不能阻止巴金去感受志愿军战士所感受的一切,所以她改说:“你的健康对我们是第一位的。”也就在这时,巴金正在朝鲜前线,冒着炮火硝烟下连队,去了解志愿军的英雄事迹,并作“写作辅导讲座”,随后又在敌机轰炸声中离开前沿阵地。可是,巴金并没被敌人的炮火击倒,他常和死神擦肩而过,却终于冲出来了。也许这正因为他的坚贞不渝的妻子曾不停地祈望:“你会平安的,你一定得平安!”
  只有一次,萧珊抱怨了,那是因为巴金在信中夸赞瓦普查罗夫那首给妻子告别的诗写得很好,读了很受感动。萧珊在回信中说:“你为什么要提那首瓦普查罗夫的诗呢,他是在跟人生告别,可是你为什么要向我说那首诗呢?我们快要见面了,再有一个多月我们就能互相握住我们的手。”我们的作家巴金是个感情细腻的人,可这次他疏忽了,他忘了在他处在生死难卜的战争威胁中时,他是绝不应当让萧珊去读一首永别妻子的诗歌的,这会怎样地刺痛她的心,这会怎样地使她感到恐惧!
  萧珊是一个忠实的善解人意的妻子,是一个满心温柔体贴的妻子,也是巴金最谦恭的学生和崇拜者。她对巴金的爱已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她愿为他忍受一切而毫无怨尤,当她觉得她的感情是难以名状的时候,她在信中写出了这样两句惊世骇俗的话语:“你永远是我的神,跟我的心同在。”“我的目光永远地跟随着你。”
  同时,她也坚信她的李先生对她的不灭的爱情。有一个端午节,她正好收到了巴金的信。虽然巴金不能同她一起过节,虽然他们相距那么遥远,但她相信没有什么可以隔离他们。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一个端午节,她捧着鲜花去看她的李先生。这回忆使她不禁怡然自醉,独自微笑了,于是她又在信中写道:“你还记得十五年前那个端午节捧着花来你那里的小姑娘吗?”无须巴金回答,她当然知道,她的李先生绝对不会忘记这个小姑娘,哪怕再过一个世纪,他也不会忘掉她,想到这里,她独自一人又甜蜜地笑了。
  (节选自《巴金与萧珊》,王幼麟、刘恩义著,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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