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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张爱玲


来源:   
2004-01-11

  同一个秋千架上的童年,
  截然两种人生旅途,
  请看——
  张爱玲惟一的弟弟回忆姐弟身世,家庭变故,人世沧桑……
  我母亲思想开明,是旧社会的进步女性
  那一年,我父母26岁。男才女貌,风华正盛。有钱有闲,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烧饭打杂的佣人,姊姊和我还都有专属的保姆。那时的日子,真是何等风光啊!
  但不久我父亲结识了一班酒肉朋友,开始花天酒地。嫖妓,养姨太太,赌钱,吸大烟,一步步堕落下去。
  我母亲虽然出身传统世家,思想观念却不保守。母亲对父亲的堕落不但不容忍,还要发言干预。我父亲虽也以新派人物自居,观念上却还是传统的成分多,这就和我母亲有了矛盾和对立。
  我姑姑也是新派女性,站在我母亲这一边。后来发现两个女人的发言对一个男人并不产生效力,她们就相偕离家出走以示抗议——名义上好听一点,是说出国留学。1924年夏天,我母亲28岁,已有两个孩子。这样的身份还要出国留学,在当时的社会是个异数。由此也可看出我母亲的果敢和坚决。姊姊在《童言无忌》里说:
  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机会和她接触,我4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眼里她是遥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
  姊姊比我活泼伶俐,讨人喜欢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已和姑姑出洋去了。姊姊和我,成天就由保姆带着,在院子里玩。我从小就常发烧感冒,有时保姆带着姊姊出门去,我只能留在家里。小小年纪,我就觉得姊姊比我幸运,也比我活泼伶俐,讨人喜欢。
  那时姊姊和我最快乐的事是母亲从英国寄衣服回来。保姆给我们穿上新衣服,仿佛过新年一般喜气洋洋。有时母亲还寄玩具回来,姊姊一个,我也一个。当时我们都还小,保姆照顾我们也周到,对于母亲不在家中,似乎未曾感到太大的缺憾。后来年纪大了以后,回想母亲自国外给我们寄衣服和玩具这件事,我才了解她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无奈!
  姊姊后来在《私语》里说,带我的保姆“张干”,“伶俐要强,处处占先”;领她的“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她”。因此她说:“张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我觉得是多余的。她不必锐意图强,就已经胜过我了。这不是男女性别的问题,而是她的天赋资质本来就比我优厚。
  我弟弟实在不争气,因为多病,必须扣着吃,因此非常地馋:看见人嘴里动着便叫人张开嘴让他看看嘴里有什么。病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糖——松子仁舂成粉,搀入冰糖屑——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擦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
  姊姊在《私语》里的这段描写,如今我是完全不记得了。只有“多病”这件事,一直是记得的;因为多病,她能吃的我不能吃,她能做的我不能做。我从小在姊姊心目中的分量,从她这段描写就很清楚地确定了。此后的人生进展,细节尽管曲曲折折,形貌变化多端,但我的生命基调和方向,无非也就如姊姊描写的那般,虚弱无奈地活了大半辈子。
  姊姊并未写我们搬离天津的真相
  我们在天津的童年,前后6年。1928年,我们又搬回上海来了。那一年姊姊8岁,我7岁。
  关于我们搬回上海的原因,姊姊在她的散文里从未写出真相。虽然姊姊后来与我父亲决裂,曾在文章里把父亲写得十分不堪,但到底还顾到他的基本尊严,真正的原因是,我父亲“官位”不保。他在津浦铁路局那个英文秘书的职位虽然是个闲差,总算也是在我堂房伯父辖下的单位,他不去上班也就罢了,还吸鸦片、嫖妓、与姨太太打架,弄得在外声名狼藉,影响我堂房伯父的官誉。1927年1月,张志潭被免去交通部总长之职,我父亲失去了靠山,只好离职。他丢了这个平生惟一的小小官差,心里当然深受刺激,这才痛下决心,赶走了姨太太,写信求我母亲回国。我们于1928年春天搬回上海——因为我舅舅一家都住在上海。
  办离婚手续时,母亲说:“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
  后来我父亲没遵守承诺,又开始吸鸦片。母亲对婚姻彻底绝望了,不再凡事听从父亲的意见,坚决要送姊姊去美国教会办的黄氏小学插班入学六年级。姊姊在《必也正名乎》里提到这一段:
  10岁的时候,为了我母亲主张送我进学校,我父亲一再地大闹着不依,到底我母亲像拐卖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
  过了不久,我父母就离婚了。姊姊和我都归父亲监护和抚养,但我母亲在离婚协议里坚持我姊姊日后的教育问题——要进什么学校——都需先征求她的同意;教育费用则仍由我父亲负担。
  我姑姑看不惯我父亲的堕落,在我父亲离婚后也搬了出去。我们这个家,回复到天津时期:花园,洋房,狗,一堆佣人,一个吸鸦片的父亲,没有母亲。
  1934年,姊姊已经是圣玛利亚女中高一的学生。我父亲这才答应让我到学校去上学。因为在家跟私塾先生学了一些,我插班考试,进了协进小学读五年级。这个学校不如圣玛利亚女中那么高级。
  不久,我父亲再婚。我们这个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家,又开始纷扰起来了。
  1937年夏天,姊姊从圣玛利亚女校毕业,她向父亲提出要到英国留学的要求,但被拒绝了。父亲那时经济状况还没有转坏,但他和后母吸鸦片的日常开支太多,舍不得拿出一大笔钱来让姊姊出国。姊姊当然很失望,也很不高兴,对我父亲及后母的态度就比较冷淡了。
  后来我才听说,我母亲为了姊姊出国留学的事,1936年特地回上海来了。她托人约我父亲谈判姊姊出国的问题,父亲却避而不见。不得已,才由我姊姊自己向父亲提出的。结果不但遭到拒绝,还受到我后母的冷嘲热讽。我姊姊受伤最深的就是她在《私语》中写后母骂我母亲的话:
  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不久日军攻击闸北,我舅舅家那时刚从芜湖搬回来,住在淮海中路的伟达饭店,母亲也住在那里,就派人来把我姊姊接过去,在那里住了两个礼拜。
  后来姊姊回家来了。她走的时候虽让我父亲知道,却没跟后母说一声,后母就开骂,打了她一巴掌。姊姊拿手去挡,后母却说姊姊要打她,上楼去告状。我父亲不问青红皂白,跑下来对我姊姊一阵拳打脚踢,把我姊姊打得倒地不起还不罢休。幸亏我祖母留下的老佣人何干不顾一切去把他拉开,姊姊才没有真的被他打死。
  我姊姊当着全家大小受这一顿打,心里的屈辱羞恨无处发泄,立即想要跑出去。但我父亲已下令那两个门房不准开门,连钥匙也没收了。何干偷偷打电话去我舅舅家,第二天我舅舅和我姑姑来为我姊姊说情,顺便再提让我姊姊出国读书的事。结果说情无效,我后母又在一旁冷言热语的,我父亲和我姑姑一来一往都不善罢甘休,竟至兄妹扭打起来了。我姑姑的眼镜被打破,脸上受了伤,一直在流血。我舅舅拉着她,要她赶紧上医院去。姑姑临走时发誓说:
  “以后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
  我姑姑和舅舅走后,姊姊就被软禁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那段日子,我也不大敢到她房里去看她。因为我父亲下令,除了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何干,不许任何人和她见面、交谈;也嘱咐看守大门的两个警卫务必看紧,不许我姊姊走出门。
  姊姊在那空房里也没闲着,偷偷地为她的逃走作准备。每天清晨起来后,她就在落地长窗外的走廊上做健身操,锻炼身体。后来她得了痢疾,身体虚弱,每天的健身操才停了。
  我父亲从何干那里知道我姊姊患了痢疾,却不给她请医生,也不给她吃药,眼见得病一天天严重。姊姊后来在《私语》里把她软禁、生病、逃走的经过写得很清楚,但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她漏写了一段,就是我父亲帮她打针医治。
  原来何干见我姊姊的病一日日严重,惟恐我姊姊发生什么意外,她要负连带责任。她躲过我后母的注意,偷偷地告诉我父亲,并明确表示我父亲如果不采取挽救措施,出了事她不负任何责任。何干是我祖母留下的老女仆,说话比较有分量。我父亲也考虑到,如果仍撒手不管,万一出了事,他就要背上“恶父”害死女儿的坏名声,传扬出去,他也没面子。
  于是父亲选择了消炎的抗生素针剂,趁后母不注意的时候到楼下去为我姊姊注射。这样注射了几次后,姊姊的病情控制住了。在老保姆何干的细心照料和饮食调养下,姊姊终于恢复了健康。
  我写出姊姊漏写的这一段,并不是为我父亲辩白:事实上他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名声而不得不采取挽救的措施。但何干给我父亲的忠告,是真正地立了一大功。如果没有何干这个关键性建言,中国的文坛也许就没有“张爱玲”了。
  我知道姊姊一直在为逃走作准备,但不敢去告诉父亲。1938年初,将近旧历年的时候,我姊姊趁两个警卫换班的空当,偷偷地逃走了。何干受她的连累,被我父样大骂了一顿,不久之后也就离开我家,回皖北养老去了。
  过没多久,姊姊就把她被软禁的经过写成英文,投到《大美晚报》发表。
  我父亲一直是订阅英文《大美晚报》的,自然看到了这篇我姊姊的控诉。他为此又大动肝火,但脾气发完了也无可奈何,到底我姊姊的文章已经发表了!1944年我姊姊在《天地》月刊第十期发表《私语》,把这件事又细说了一遍,我父亲除了难堪与矛盾已经无法生气———那时我姊姊已是上海最红的作家了。
  姊姊投奔母亲,增加母亲的经济负担,但母亲仍请了一个犹太裔的英国人为姊姊补习数学,让她参加伦敦大学远东区的考试。据说当时的补习费是每小时5美元。我姊姊发奋图强,考了个远东区第一名。但是欧战爆发,她没能去伦敦入学,1939年才改入香港大学。
  母亲碍于离婚协议,她不能带我姊姊出国。1936年她回上海争取我姊姊到英国读书,一方面是为我姊姊教育着想,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借这机会把我姊姊带在身边。这个希望后来破灭了。
  以前母亲回国来,姊姊要去姑姑家看她,而我总是被父亲和后母拉住,不许去。我为此哭闹过很多次,他们还是不让我去。1938年初姊姊逃走后,我在家里很孤单,很想念她。那年放暑假,我就偷偷地到她们的住处找我母亲和姊姊,希望留在她们那里住下来。我母亲委婉地解释她的经济能力要供养我姊姊读大学已经很吃力了,劝我要回父亲的家,好好地读书。母亲说完这些话,姊姊和我都哭了。回到父亲家,我又哭了好多次——从此我和姊姊再也不能一起生活了。
  1948年我从无锡回到上海,又去看我母亲。那时我父亲及后母已沦落到搬到14平方米的小屋住了。我劝母亲回上海来定居,找一个房子,把姊姊也接过来同住,以后我回上海也可有个安身之处。母亲淡漠地说:“上海的环境太肮脏,我住不惯,还是国外环境比较干净,不打算回来定居了。”
  我当时认为这个理由很勉强,很想问她是否在国外有了要好的男友或准备在国外再婚?但又觉得这样问很不礼貌,也就没说出口。哪晓得那时她心爱的男友已经死于战火了呢?又哪晓得不久后我母亲真的又出国了;那次的见面,竟是永诀!
  1938年,我姊姊逃出了我父亲的家。1948年,我母亲离开了中国。她们都没有再回头。
  (摘自《我的姊姊张爱玲》,文汇出版社出版)□张子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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