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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宝石之旅

宗良煜
来源:   
2003-06-08

  内容提要
  在非典肆虐的日子里,医务人员成为举国瞩目的“最可爱的人”,
这里给读者介绍的一对恩爱夫妇,就是一对拥有传奇人生的医药研制
专家的故事:
  一个是十里洋场大老板的千金,一个是上海滩穷车夫的儿子,两
位高中同窗、东吴大学的才子冲破传统门第观念的羁绊,并肩携手走
过了两种社会、半个多世纪的共同人生,相濡以沫地继续着他们平凡
而又辉煌的蓝宝石之旅。为了爱情和理想,俞惠琴放弃了解放前夕去
台湾的机会,背离了优越的生活环境,毅然与爱人一起投身革命队伍,
由弱不禁风的娇小姐成长为白衣战士。她研制合成的抗菌消炎药物治
愈了大批志愿军伤员;她发明的新药进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
她的几十种新药全部用于临床,并获取了三项国家发明专利;她因对
军队医药发展的特殊贡献而被誉为“军中女药王”,连任三届中国人
民解放军医学科学委员会委员、中国人民解放军药学专业委员会副主
任委员、中国人民解放军医院药学药剂专业组组长,是目前济南军区
惟一的文职女将军。根红苗正的陆克平同样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
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但是几多政治风雨的磨难,使他失去了成为一
名优秀的药物研制专家的可能。他将自己的智慧和热情倾注进了俞惠
琴几十年的医药研究中,成为了她事业上的最得力助手,生活中的最
佳伴侣。他们荣获“中国首届蓝宝石最佳伴侣”称号。

  这是一张1949年拍摄于上海万象照相馆的老照片。照片上这位容
貌清秀的姑娘,是上海“瑞和洋行”大老板家的大小姐,那个坐在她
身边的小伙子,看上去一副喝过洋墨水的样子,其实不过是个穷汽车
司机的儿子。拍照的几小时后,这位身价万贯的高中女生,就要踏上
早已停靠在吴淞口码头的一艘客轮,随母亲去台湾岛落脚谋生。此刻
他们这么紧紧地坐在一起面对着镜头,只是在为一段短暂的恋情铭刻
下一分永久的记忆。
  瑞和洋行的主要生意是拍卖。这个英国人开的瑞和洋行,上个世
纪初却落入了上海一个俞氏家族手中。1928年,女主人公俞惠琴哇哇
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时,她的父亲俞恩洪已经掌管瑞和洋行的大印。
但最让俞惠琴值得永久记忆的,还是父亲给的一支“派克”钢笔。因
为,她的漫长人生,就是用它那18K金的笔尖开头的。
  新建中学位于威海卫路和成都路的交会处,是大上海比较有名气
的私立中学之一。1948年9月,新建中学学生会干事、高三学生陆克
平在为入校新生登记注册时,认识了插班生俞惠琴,而且这位坐着高
级“别克”车来报到的千金小姐成为了他的同窗。陆克平因眼睛近视
坐在教室第一排,身后就是俞惠琴。一次他后仰时把后面的书桌顶斜,
摔弯了俞惠琴那支派克笔笔尖。俞惠琴故意赌气要他赔,家境窘迫的
陆克平哪里赔得起。最终的结果是陆克平找人修好了那支派克笔,而
且两人成了好友。
  陆家祖祖辈辈都是浙江上虞这个地方的赤贫。陆克平的父亲陆锦
林十三岁那年把财主家一头大牛给放丢了,逃到上海去找在那里给人
当保姆的母亲和当丫环的妹妹。陆锦林先是做火夫,后来成了上海中
国银行的汽车司机。他四十来岁才结婚生子。陆克平是这个家庭里惟
一的孩子。这个寒酸的家只是一个租住的十三四平方米的亭子间。俞
惠琴成了这里的常客。
  两人的约会被俞惠琴的大弟发现,母亲语重心长地提醒女儿,这
个家里是不会接纳布衣之人的。后来又被俞惠琴的父亲发现,她迎来
了毕生的第一记耳光。但家庭的阻力反倒催化着他们的灼热情感继续
熊熊燃烧。
  1949年的阳春三月,瑞和洋行的大老板决定让大女儿俞惠琴先随
母亲去台湾。分手的日子瞬间即至。为了这次或许短暂或许漫长或许
永远的分别,两人第一次携手走进了照相馆合影留念。想不到,“别
克”车半路抛锚,赶到码头时,船已经离岸。俞惠琴喜极而泣。第二
天,母亲要女儿带男朋友来家相看,一眼相中了高大英俊、品行极好
的陆克平。瑞和洋行大老板却保持着对这位未来女婿的不热情,包括
结婚之后。
  两人以优异成绩从东吴大学理学院药学系毕业归来的第二天正式
结婚,那是1951年7月1日。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一天,是因为它是中国
共产党三十周岁的生日。作为新中国第一次统一分配的大学毕业生,
他们拒绝了俞父要他们留上海开药厂的安排,在“服从组织分配”这
个大前提下,去了北京,陆克平进了和平医院,俞惠琴分在解放军北
京医院。由于北方生活的极度不适应,他们很快就跟首都挥手告别了。
他们的新单位是华东军区徐州陆军医院。一直到今天,他们都在这个
医院工作。
  朝鲜战争爆发后,当时的陆军医院里住满了从朝鲜前线送来的志
愿军伤员。由于进口药品被美国封锁,国产抗菌消炎药品又不能满足,
伤员冻伤的手脚、烧伤的面颊、身躯、缝合的枪炮伤口,感染化脓,
有的局部坏死,被迫截肢,甚至失去生命。药师俞惠琴下决心自己研
制合成抗菌消炎药,并且仅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就研制合成出了呋
喃西林原料药物,并迅速将它配制成冲洗剂、药膏等一系列外用抗菌
消炎药剂,挽救了大批伤员的肢体和生命,受到国家和军队高度赞扬。
陆克平也研制出了一种强化人的机体免疫功能的药物“长效促肾上腺
皮质激素——长效ACTH”。
  “文革”如火如荼的时候,陆克平被关进了“牛棚”,一关就是
两年。其间,俞惠琴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在恶劣的环境中专心搞科
研,并相信自己的丈夫是清白的。陆克平的科研成果获得了1978年全
国科技大会成果奖。
  1979年4月,俞惠琴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医学科学委员会委员、
中国人民解放军药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兼医院药学药剂专业组组
长,她的学术秘书是陆克平。早在二十多年前,俞惠琴第一次进行化
学实验那一刻开始,陆克平就应该算是她的秘书了。她的研究设计他
要帮着参谋,她的生活起居他要关照,她的成果论文他要帮着修改,
还帮着去巡回演讲推广新药。用“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有一个男人”
这话来形容这对夫妇是很恰如其分的。
  1979年,这所解放军医院调防来到泰山脚下安家落户。陆克平先
是代理、后来被任命为医院药械科主任,俞惠琴是副主任。
  如今,73岁的陆克平的腰杆依然那么笔直,步履还是那么矫健,
而75岁的俞惠琴的健康状况却与她在事业上的成就恰成反比。她拥有
的病症,就能吓你一大跳:高血压、冠心病、胆结石、哮喘……她还
动过十次手术,其中六次是大的,大的里面最小的一次是子宫摘除。
但俞惠琴挺得住。虽然隔三差五就接受一次死神的亲切拜访,但俞惠
琴早就坦然面对了这样一个无法摆脱的事实:自从三十年前碘蒸汽成
功地扼伤了她的气管,疾病就像个喜欢串门的亲戚一样与她有了不解
之缘。
  难以想象,这位“军中女药王”所研制的二十多种新剂型、新制
剂和新药至少一半是在病魔缠身的状态下进行的。就说1958年那次吧,
俞药师随医疗队下乡,参加当地的劳动时严重损伤了腰骶部。要想重
新恢复腿脚灵便,惟一的办法是做骶髂关节固定手术。她一连做了两
次才被手术刀放过,然后在石膏床上躺了半年,又在硬板床上躺了6
个月。许多医院的朋友跟我说过,俞主任每次有病卧床,她的病房里
总少不了两样东西:半屋鲜花半屋书。鲜花是院领导和同事们送来的,
书是陆秘书搬来的。盛开的鲜花会枯萎,那些医药书籍却一直是打开
的。
  我也喜欢躺在床上看书,但你要让我一个姿势坚持半小时,那对
我的体力和耐心是一个极大的考验,所以我很难想象俞惠琴被固定在
石膏床上的时候到底是用什么姿势看书做笔记的。可就在病床上,她
看了许多医药书,做了许多笔记,而且有时她还会让助手把那些试管
等实验仪器搬到病床前,边观察边指导实验,否则,由她参加主编的
那部《药局技术操作手册》里面,她负责编写的那几十万的文字是整
理不出来的,而且那个“药物中毒快速检测方法”也肯定不会那么早
问世并应用于临床。那部手册的文字是基于她对有关理论的研究和长
期实践的积累,这个检测方法却是这次腰骶部损伤的收获。她在乡下
时发现,老乡们在拿着农药消灭害虫的同时,一有难处想不开的时候,
也会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嘴里灌,等发现了送到十里八里外的乡镇医院,
往往就很难救过来了。俞惠琴的快速检测法帮助加快了那些把农药当
糖水喝下去的人的抢救时间,一旦他们醒过来,就会万分感谢这位救
命恩人的。
  这样的例子,真可谓不胜枚举,我想过多地重复也实在没必要。
你真的非要我再列举一个的话,那我们就来个老生常谈吧,还是那个
可恶的碘蒸汽的孽缘,使得我们的女主人公这大半生喘气都无法均匀。
用我刚学到的医学专业术语来说,她对化学有嗅物质患有过敏性哮喘
病。这种病常常使得她在享受着做实验的乐趣的同时,又必须忍受着
呼吸艰难的折磨。但她这一生所从事的惟一事业,可以允许她离开厨
房离开香水离开不利于她呼吸的任何地方和东西,却无法让她离开产
生化学有嗅物质的实验室。有据可查,几十年来她进行过数万次的实
验,那么她因哮喘、憋气比我们少呼吸了多少次,只有上帝能计算得
出来。
  而俞惠琴更经常对人说的是:这些年来,医院一直是无微不至地
关怀我们。这并不单单是他们在徐州的那套日式宿舍和现在的这幢别
墅式住房,以及眼下的工资待遇、各种福利。我很清楚,这代人在物
质方面是很容易满足的,一个“丰衣足食”就可以令他们感动不已。
这代人中的大部分在精神上也是很容易满足的,子孙满堂,老有所养,
就足以让他们找到颐养天年的良好感觉。但我相信,俞惠琴和陆克平
这对老人在精神的满足上会比一般人要苛刻得多,因为他们是把这种
满足与事业成就紧密焊接在一起的那种人。忠实的陆秘书如今再也不
用担心自己忙不过来了,医院早已为俞主任设置了专门的办公室,里
面不但有设施齐全的现代化办公系统,还有两位聪明勤快又有专业特
长的年轻助手全天候坚守岗位,并随时准备为首长的任何指令出发;
年轻时的俞药师和如今年迈的女药王从不为荣誉的获得去奔波,只是
院里没有哪一次忘掉上报她的事迹材料或者成果申报书,从未放弃过
任何一项她应该获得的荣誉的争取,而且国务院、中央军委的政府特
殊津贴总能及时地送到她的手中;俞主任的十次手术都能及时诊治康
复,是经治医生的应尽职责,更是院领导直接关心和医务人员精心护
理的结果;两位老人从来没为退休无所适从,院党委报请济南军区党
委然后又报请中央军委三总部特批,俞主任药师直到七十三岁才获准
退休,而且马上又被医院聘为高级顾问、药剂科技术指导,完全不用
担心正在进行的研究课目完成不了。陆主任药师也没闲着,除了继续
履行秘书的职责,还被回聘为医院创办的药业公司的副厂长,每天像
以往一样忙碌又充实,与年轻时代相比,惟一的差别是他打篮球的次
数减少了……
  可是,俞惠琴卧病在床的时候,怎么见不到子女们的身影?事实
上老人没病的时候也很少能见到他们。他们都在上海,两个儿子一个
女儿。
  老大在母亲体内那短暂的十个月是与呋喃西林合成联系在一起的,
现在他是上海市政一公司的总经济师;老二是上海物质(集团)总公
司的副总裁;女儿也是上海人才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与其他上了年
纪的老人没什么区别,我们的主人公提起自己已经出息了的儿女,自
豪之情溢于言表。每一个孩子的创业史、生活经历他们也是娓娓道来,
如数家珍,仿佛那些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眼前身边。其实,不用多说,
如果这辈子有什么遗憾的话,恐怕就是他们放在孩子身上的精力实在
太少太少了,或者说他们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太短了。孩子们出
生后基本成长在上海老家。
  父母对子女的思念牵挂,子女对父母的盼望渴求,怎么形容都不
过分。所以我依然坚持前边表述过的观点,不想把那些报刊上写过的
活生生的令人揪心的例子搬到这里来,用以烘托俞惠琴这位女强人是
如何为事业而割舍亲情。那样做可能有助于她的成功形象更加高大,
却无益于滋补她的母爱之心。但我以为,既然那么多病痛的折磨都没
能使俞惠琴放下手中的烧杯烧瓶,三个可爱的孩子围在身边同样不会
影响她的化学实验。
  人们用“人类灵魂的宝石”去形容蓝宝石,说“蓝宝石象征着诚
实、纯洁和道德”,国际珠宝界确认夫妻结婚四十五年为“蓝宝石婚”
。全国选出了十对“首届中华蓝宝石婚佳侣”,俞惠琴与陆克平这对
老夫老妻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他们比在上海新建中学时更加形影不离。在这昭示着人类
生命之凝重、大自然灵魂之博大的泰山脚下,他们彼此牵着手,慢慢
地走出家门,慢慢地走过医院的林阴大道,一步一步地缓缓迈过或长
或短或高或矮的台阶,一点一点地缩短着与生命真谛的距离……
  他们的人生就这样走过来了,而且还会走下去,不断延续着他们
的蓝宝石之旅。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们的脚步,上帝之手也无法
将他们分开。
  (长篇纪实文学《蓝宝石之旅》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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