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民呆呆地看着法官,目光黯然。法官宣布支持闫连姣的离婚 申请。从法院出来,闫连姣满脸歉意地对陈小民说,他们本来可以不 上法庭,但是他太固执,非要逼她这么做。闫连姣离婚的理由是陈小 民太没出息,像个家庭保姆,家务活干得越多,上上下下越不把他当 回事。陈小民黏黏糊糊始终不肯离婚,他觉得自己在外面好歹有一个 属于自己的家,一旦离婚,他又要不得不回到父母身边来。陈小民回 到家还要忍受母亲何萃芬的唠叨。陈小民的父亲陈功当了20年组织部 长没什么官架子,老婆却成了一个十足的官太太。早在陈小民与闫连 姣谈恋爱的时候,何萃芬就坚决反对,她相信闫连姣与陈小民结婚是 为了要当陈小民他爹的儿媳妇。 陈小民生于1962年底,他的出生完全是个意外。陈家当时已经有 了三男三女,那年头,不仅普通的老百姓挨饿,就连陈功这样的市委 干部也常吃不饱。一个外国著名芭蕾舞剧团来演出《天鹅湖》,陈功 看完演出回去,何萃芬问他戏演得怎么样,他怔了半天,没头没脑地 憋出了一句:“都跟没穿裤子一样。”何萃芬就仔细研究那印得不是 很清晰的演出图片,一直唠叨到上床,肚子饿得一点精神都没有了。 陈功这时候也饿,但是精神饱满。只是忽略了避孕,于是便有了陈小 民这个直接后果。 出生在困难时期里的陈小民注定了先天不足,只有一双水汪汪的 眼睛,清澈透亮炯炯有神,很专注地盯着你看,好像一定是要把你的 心思看明白似的。干部子女的种种好处到了陈小民这里,基本上结束 了。他进了一家军工厂当工人,认识了闫连姣。 闫连姣一直努力想离开工厂,陈小民也吹牛这种事易如反掌,可 是直到女儿都快一岁了,调动的事还没有着落。闫连姣同样有爱吹牛 的毛病,甚至和同事连告别酒都喝过了,她十分固执地赖在家里,一 天调动不成功,陈家的上上下下就都觉得欠她一份人情债。闫连姣想 调到事业单位,何萃芬觉得不是个什么大问题。她只是生气,生气媳 妇认死理,不达目的誓不休,生气陈功不当市委组织部长了,办点事 情竟然会那么困难。何萃芬生气归生气,临了还是把她弄到区防疫站。 区防疫站长李国民是个好色的小人,觊觎着防疫站所有的女性。 闫连姣很失望,开始积极要求入党,上夜大。防疫站有一个年轻的副 站长叫张坤,便策划起倒李运动。李国民知道是张坤捣鬼,撕破了脸 与他公开较量。张坤处于劣势时想到闫连姣的老公公是前市委组织部 长,就希望她能够利用老公公的人际关系,置李国民于死地。 闫连姣一说这个意思,何萃芬立刻将她顶了回去。闫连姣因为帮 不上忙,就很内疚。她采取了一个最愚蠢最极端的办法来证明自己的 无辜。一天,闫连姣与张坤一起去开会,路过张坤家,没有什么前奏 张坤就将闫连姣搂住了。在防疫站,李国民是个众所周知的好色之徒, 而张坤却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张坤只不过用 了一招,就将闫连姣完全制服了。 陈小民的二哥为民分配了一套新房,原来的旧房给了陈小民。何 萃芬摔了一跤摔成了骨裂,陈小民去陪夜陪了一个月。回家那天陈小 民事先没有打电话,开门时,闫连姣赤条条四脚朝天,正全力以赴与 一个男人在做那种事。那个陌生的男人自然就是张坤,陈小民曾听闫 连姣无数遍说过这名字,第一次相见,竟然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 陈小民明澈的目光开始变得黯然起来。给他带来巨大烦恼的,不 仅是闫连姣的失贞,还包括她坦然地向公婆交待了自己的丑事。如果 说闫连姣与张坤的私通,是用小刀子在陈小民的心口捅了一刀,母亲 何萃芬的喋喋不休,就仿佛往刀口中撒盐。陈小民从母亲的眼光里看 到了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鄙视。闫连姣的认错理直气壮,她觉得陈小 民如果不能原谅她,那么就离婚好了。偏偏陈小民既不能原谅她,又 不想离婚。陈小民明亮的充满活力的眼珠子,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 的目光变得茫然,迟疑,犹豫不决。 这时,为民出了大事。为民的朋友都是一些真正的高干子弟,靠 了这批朋友,生意越做越大,也因为这批朋友,闯的祸越来越离谱。 刚被公安机关抓起来的时候,大家并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何萃芬按 照过去办事的惯例,亲自出面找熟人把事情摆平。现任的市委书记是 陈功的老部下,何萃芬想陈功不好意思出面去相求,自己撕下脸皮去 求他,恐怕不会一点面子也不给。市委书记果然很给面子,他热情地 接待了何萃芬,并许诺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何萃芬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会被判死刑。一向沉默无语的陈功终 于忍不住了,老头子跺着脚,气喘吁吁地责怪何萃芬,说就是因为她 的盲目自信和乐观,已失去了营救儿子为民的最好机会。陈功一晚上 没有睡觉。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吧嗒吧嗒落眼泪。第二天天 亮,陈小民跟着父亲去了省里更大的一位领导家。见面之后,老上级 就把陈功痛痛快快地训斥了一顿,仿佛小学老师教训自己的学生一样。 告辞出来,陈功呆呆地看着大街,一声不吭。陈小民发现父亲成了一 根木桩子,站在人行道上,两行眼泪正在往下落。 此后一连几天,陈功没有说过一句话。过了一个星期就中了风, 性命保住了,可是话也不会说了,路也不会走了,人也不太认识了。 为民的一条性命临了还是保了下来,改成了死缓。经过这次事件, 大家都深切感觉到了家庭的败落。 陈小民的师傅朱荣德夫妻双双下岗,师傅在安装空调时摔成了残 废,欠的医药费却报销不了,厂里说这应该由让他安装空调的商家负 责,商家说朱荣德是违规操作,应该责任自负。师母陆玲玲被逼只好 背着丈夫卖淫,却没想到被电视台曝了光。朱荣德大骂:“你这个骚 货去死呀,你为什么不去死?”陆玲玲奔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 ,递给朱荣德:“我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还做这种事,我不该死谁 该死。” 朱荣德决定与陆玲玲一起去死,把安眠药和灭鼠灵与芝麻糊拌在 一起吃。最后时刻,陆玲玲犹豫了,她自作主张地放弃了剧毒的灭鼠 灵,只是往芝麻糊中掺安眠药粉。朱荣德说,干脆我一人吃了吧,你 身体好好的,何苦与我一起去死。转眼之间就全吃完了。 陆玲玲盯着朱荣德的眼睛,足足看了三分钟,然后发疯似的奔出 门去打急救电话。因为抢救及时,陷入沉睡中的朱荣德又苏醒了过来, 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又一次让我成为了笑柄!” 陈小民来看师傅的时候,朱荣德就赶他走。陈小民知道他是觉得 丢人了,就说:“多少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一直有 优越感。可是干部子弟又怎么样,干部子弟没出息,更让人瞧不起。 我现在是家里的男保姆,勤杂工,我在为父亲送终,也是在为自己送 终。人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我是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废 人。师傅,千万不要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人倒霉,要知道这天底下, 谁都有一肚子委屈,谁都有一肚子不痛快。” 这是他第一次淋漓尽致地说话。 下了岗的陈小民成了父亲的全职护工,和二哥为民家的保姆夏俊 花倒班照料。大家都觉得陈小民不争气,夏俊花受主人影响,也跟着 瞧不起他。 为民的出事是个重要的转折点,夏俊花终于明白自己说到底也就 是个小保姆,如果想成为一个城里人,嫁陈小民还真是条捷径。有一 天,夏俊花很认真地问陈小民,如果陈功真咽气了,他怎么办。陈小 民想了想,便用同样的问题反问她。夏俊花说我和你不一样的,我说 走就可以走的,可是你走不了,陈老死了,何奶奶还要你照顾,你得 为他们一个个送终,都送得差不多了,你自己差不多也老了。夏俊花 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同情,从来就没有人会这么设身处地为他想。陈 小民很感动。 有一天,在病房的卫生间里,夏俊花刚给陈功换过尿布,用肥皂 洗手,陈小民在她身后突然很冒昧地问,可不可以抱抱她。开弓没有 回头箭,两个人的关系便有了质的飞跃。但夏俊花绝不把女孩子最珍 贵的东西给别人,怎么哄都不让完成最后的一步。 出门在外,夏俊花希望能知道家里的消息,可是每次来信都让她 感到窝心。在夏俊花的父母眼里,女儿在城市里的日子,就跟天堂一 样,他们把她当做了摇钱树。一次夏俊花突然红着脸问陈小民能不能 借点钱给她。陈小民怔了一下,完全是出于本能地说,我哪有钱借给 别人。夏俊花不过随口问问,并不当真的,他回答得这么干脆,顿时 让她很尴尬。陈小民还在顺着惯性抚摸她,手脚越来越不老实,夏俊 花的脑海中一片混乱,竟然忘却了防御,她想如果这时候不让他碰自 己,他显然会认为她只是为了钱,才拒绝他的,她不想给他有这种错 觉。她的不抵抗让陈小民也感到为难起来,他本来还有些后悔,后悔 不该一口回绝她,然而这时候再改口,好像有些趁人之危。如果夏俊 花拿了他的钱,又让他做成了那件事,或者顺序颠倒一下,是先做成 了那件事,然后再借钱给她,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成了什么。 陈小民突然感觉到了恐惧。陈小民在关键时刻,找了一个借口, 离开了夏俊花。陈小民并没有真正做好娶夏俊花的准备,直到这时候, 他似乎才突然明白,原来夏俊花的坚决抵抗,也是迫不得已。男人都 靠不住,夏俊花想找的,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她的机会并不多,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她必须珍惜,珍惜,再珍惜。陈小民突然自惭形 秽,意识到他根本就配不上夏俊花。 两个月以后,夏俊花突然决定和司法局的一位副局长结婚,那人 年龄比夏俊花大了一倍,老婆已经死了两年,两个小孩都在美国定居。 副局长来医院手术切除胆囊,胆既然被摘除掉了,比胆大更敢有所作 为,他直截了当地发起了进攻。夏俊花这种涉世不深的女孩,很快就 被俘虏,毕竟人家是一心一意要娶她做新娘。 陈小民有些伤感,好东西只是在快失去的时候,才会觉得珍贵, 陈小民无限感慨,买了一条两千多元钱的白金项链,偷偷送给夏俊花。 夏俊花热泪盈眶,这根白金项链证明陈小民是真心地喜欢她。陈小民 笨手笨脚地将白金项链挂在了夏俊花的脖子上,像一个长辈那样衷心 祝福她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厂里的情况越来越不像话,有个香港商人突发奇想地把工厂改成 一个航空母舰级的吴宫美食城,袁厂长摇身一变成了中方总经理,脑 满肠肥,红光满面,一头一脸的功成名就。12月24日这天,一千多号 下岗工人将吴宫美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现场很快失控了,袁彪扬言 说要把带头闹事的人抓起来。市委书记亲自赶到现场与工人代表对话 ,并批评了不顾工人死活卖厂的行为。陈小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信 号,袁彪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彻底完蛋。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此,袁彪 说完蛋就完蛋。可惜陈小民没有看见袁彪被绳之以法。如果他能看到, 一定会很高兴。在那次大规模示威活动的第三天,陈小民为了捉拿持 刀抢劫的歹徒,不幸被刺身亡。 这天下午阳光灿烂,陈小民去医院门口小卖部买方便面,听到大 喊抓小偷,便跟在后面紧追不放,另外还有一男一女紧跟在他身后追, 陈小民将手中的方便面向小偷扔过去,小偷抱着脑袋躲了一下,陈小 民趁机将他抓住。后面的一男一女也追到了,那女的手上突然冒出来 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他们先是求饶,见求饶没用,对准他就是一阵 猛捅,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狂奔,最后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虽然离医院很近,虽然进行了全力的抢救,虽然后来陈小民成了 大家纪念的英雄,两个小时以后,陈小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陈小民 始终没有跌倒,他趴伏在天桥的栏杆上,脸上闪烁着夕阳的余晖。因 为站得高,他能够更清楚地看见那三个小偷奔跑的身影。他的目光炯 炯有神,闪闪发亮,用手指着捅他的那个女子跑的方向,像一座塑像 一样再也不能动弹。 (原作刊于2003年《钟山》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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