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 山东 体育 理财 休闲 娱乐 健康 女性 人才 房产
 
 
青未了 人间 读书 生活广记 精选连载 文学圈
市井 小小说 故事新编 新作 专栏 青未了论坛

我们仨


来源:   
2003-07-13

  钱氏夫妇在学界德高望重,《围城》、《洗澡》两部畅销书更令
他们声名远播。然而,人们对其家庭生活却不甚了解。1998年,钱先
生的逝世使文化界深感悲痛,但罕为人知的是他和杨绛先生惟一的女
儿钱瑗已于此前(1997年)先他们而去。一生的伴侣、惟一的女儿相
继离去,杨先生晚年之情景非常人所能体味。在人生的伴侣离去四年
后,92岁高龄的杨先生用心记述了他们这个特殊家庭63年的风风雨雨、
点点滴滴,结成回忆录《我们仨》(三联书店出版)。本书分为两部
分。第一部分中,杨先生以其一贯的慧心、独特的笔法,用梦境的形
式讲述了最后几年中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的情感体验。第二部分,以平
实感人的文字记录了自1935年伉俪二人赴英国留学,并在牛津喜得爱
女,直至1998年钱先生逝世,这63年间这个家庭鲜为人知的坎坷历程。
他们的足迹跨过半个地球,穿越风云多变的半个世纪:战火、疾病、
政治风暴,生离死别……不论暴风骤雨,他们相濡以沫,美好的家庭
已经成为杨先生一家人生最安全的庇护所。
  天上人间,阴阳殊途,却难断挚情。杨先生独伴青灯,用心灵向
彼岸的亲人无声地倾诉着。作为老派知识分子,她的文字含蓄节制,
那难以言表的亲情和忧伤弥漫在字里行间,令读者无不动容。生命的
意义,不会因为躯体的生灭而有所改变,那安定于无常世事之上的温
暖亲情已经把他们仨永远联接在一起,家的意义也在先生的书中得到
了尽情的阐释。本刊特选刊一段杨绛先生对女儿幼年时的回忆,其间
温暖的母女之情跃然纸上。
  ——编者
  这次锺书到蓝田去,圆圆并未发呆。假期中他们俩虽然每晚一起
玩,“猫鼠共跳踉”,圆圆好像已经忘了渡船上渐去渐远渐渐消失的
爸爸。锺书虽然一路上想念女儿,女儿好像还不懂得想念。
  她已经会自己爬楼梯上四楼了。四楼上的三姨和我们很亲,我们
经常上楼看望她。表姐的女儿每天上四楼读书。她比圆圆大两岁,读
上下两册《看图识字》。三姨屋里有一只小桌子,两把小椅子。两个
孩子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着,一个读,一个旁听。那座楼梯很宽,也
平坦。圆圆一会儿上楼到三姨婆家去旁听小表姐读书,一会儿下楼和
外公做伴。
  我看圆圆这么羡慕《看图识字》,就也为她买了两册。那天我晚
饭前回家,大姐三姐和两个妹妹都在笑,叫我“快来看圆圆头念书”。
她们把我为圆圆买的新书给圆圆念。圆圆立即把书倒过来,从头念到
底,一字不错。她们最初以为圆圆是听熟了背的。后来大姊姊忽然明
白了,圆圆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对面旁听,她认的全是颠倒的字。那时
圆圆整两岁半。我爸爸不赞成太小的孩子识字,她识了颠倒的字,慢
慢地自会忘记。可是大姐姐认为应当纠正,特地买了一匣方块字教她。
  我大姊最严,不许当着孩子的面称赞孩子。但是她自己教圆圆,
就把自己的戒律忘了。她叫我“来看圆圆头识字”。她把四个方块字
嵌在一块铜片上,叫声“圆圆头,来识字”。圆圆已能很自在地行走,
一个小人儿在地下走,显得房间很大。她走路的姿态特像锺书。她走
过去听大姨教了一遍,就走开了,并不重复读一遍。大姐姐完全忘了
自己的戒律,对我说:“她只看一眼就认识了,不用温习,全记得。”
  我二姐比大姐小四岁,妈妈教大姐方块字,二姐坐在妈妈怀里,
大姐识的字她全认得。爸爸在外地工作,回家得知,急得怪妈妈胡闹,
把孩子都教笨了。妈妈说,没教她,她自己认识的。爸爸看了圆圆识
字,想是记起了他最宝贝的二姐。爸爸对我说:“‘过目不忘’是有
的。”
  抗日战争结束后,我家雇用一个小阿姨名阿菊。她妈妈也在上海
帮佣,因换了人家,改了地址,特写个明信片告诉女儿。我叫阿菊千
万别丢失明信片,丢了就找不到妈妈了。阿菊把明信片藏在枕头底下,
结果丢失了。她急得要哭,我帮她追忆藏明信片处。圆圆在旁静静地
说:“我好像看见过,让我想想。”我们等她说出明信片在哪里,她
却背出一个地名来——相当长,什么路和什么路口,德馨里八号。我
待信不信。姑妄听之,照这个地址寄了信。圆圆记的果然一字不错。
她那时8岁多。我爸爸已去世,但我记起了他的话:“过目不忘是有
的。”所以爸爸对圆圆头特别宠爱。我们姊妹兄弟,没一个和爸爸一
床睡过。以前爸爸的床还大得很呢。逃难上海期间,爸爸的床只比小
床略宽。午睡时圆圆总和外公睡一床。爸爸珍藏一个用台湾席子包成
的小耳枕。那是妈妈自出心裁特为爸爸做的,中间有个窟窿放耳朵。
爸爸把宝贝枕头给圆圆枕着睡在脚头。
  我家有一部《童谣大观》,四册合订一本(原是三姑母给我和弟
弟妹妹各一册)。不知怎么这本书会流到上海,大概是三姐姐带来教
她女儿的。当时这本书属于小妹妹阿必。
  我整天在“狗耕田”并做家庭教师。临睡有闲暇就和大姐姐小妹
妹教圆圆唱童谣。圆圆能背很多。我免得她脱漏字句,叫她用手指点
着书背。书上的字相当大,圆圆的小嫩指头一字字点着,恰好合适。
没想到她由此认了不少字。
  大姐姐教圆圆识字,对她千依百顺。圆圆不是识完一包再识一包,
她要求拆开一包又拆一包,她自己从中挑出认识的字来。颠倒的字她
都已经颠倒过来了。她认识的字往往出乎大姐姐意料之外。一次她挑
出一个“瞅”字,还拿了《童谣大观》,翻出“嫂嫂出来瞅一瞅”,
点着说:“就是这个‘瞅’”。她翻书翻得很快,用两个指头摘着书
页,和锺书翻书一个式样。她什么时候学来的呀?锺书在来德坊度假
没时间翻书,也无书可翻,只好读读字典。圆圆翻书像她爸爸,使我
很惊奇也觉得很有趣。
  辣斐德路钱家住的是沿街房子,后面有一大片同样的楼房,住户
由弄堂出入。我大姊有个好友租居弄堂里的五号,房主是她表妹,就
是由我父亲帮打官司,承继了一千亩良田的财主。她偶有事会来找我
大姊。
  1940年的暑假里,一个星期日下午,三姐也在爸爸这边。爸爸和
我们姐妹都在我们卧室里说着话。忽然来了一位怪客。她的打扮就和
《围城》里的鲍小姐一个模样。她比《围城》电视剧里的鲍小姐个儿
高,上身穿个胸罩,外加一个透明的蜜黄色蕾丝纱小坎肩,一条紧身
三角裤,下面两条健硕肥白的长腿,脚穿白凉鞋,露出十个鲜红的脚
趾甲,和嘴上涂的口红是一个颜色,手里拿着一只宽边大草帽。她就
是那位大财主。
  我爸爸看见这般怪模样,忍着笑,虎着脸,立即抽身到自己屋里
去了。阿必也忍不住要笑,跟脚也随着爸爸过去。我陪大姐姐和三姐
泡茶招待来客。我坐在桌子这面,客人坐在我对面,圆圆在旁玩。圆
圆对这位客人大有兴趣,搬过她的小凳子,放在客人座前,自己坐上
小凳,面对客人,仰头把客人仔细端详。这下子激得我三姐忍笑不住,
毫不客气地站起身就往我爸爸屋里逃。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过去把
圆圆抱在怀里,回坐原处,陪着大姐姐待客。
  客人走了,我们姐妹一起洗茶杯上的口红印,倒碟子里带有一圈
口红印的香烟头(女佣星期日休假)。我们说“爸爸太不客气了”。
我也怪三姐不忍耐着点儿。可是我们都笑得很乐,因为从没见过这等
打扮。我家人都爱笑。我们把那位怪客称为“精赤人人”(无锡话,
指赤条条一丝不挂的人)。
  过不多久,我带了圆圆到辣斐德路“做媳妇”去——就是带些孝
敬婆婆的东西,过去看望一下,和妯娌、小姑子说说话。钱家人正在
谈论当时沸沸扬扬的邻居丑闻:“昨夜五号里少奶奶的丈夫捉奸,捉
了一双去,都捉走了。”我知道五号的少奶奶是谁。我只听着,没说
什么。我婆婆抱着她的宝贝孙子。他当时是钱家的“小皇帝”,很会
闹。阿圆比他大一岁,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声不响。我坐了一会儿
,告辞回来德坊。
  我抱着圆圆出门,她要求下地走。我把她放下地,她对我说:“
娘,五号里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这个我知道。但是圆圆怎
会知道呢?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还小,才3岁,不会解释,只会使
劲点头说:“是的。是的。”几十年后,我旧事重提,问她怎么知道
五号里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她说:“我看见她搀着个女儿在
弄堂口往里走。”
  圆圆观察细微,她归纳的结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正确。“精赤人
人”确实有个女儿,但是我从未见过她带着女儿。锺书喜欢“格物致
知”。从前我们一同“探险”的时候,他常发挥“格物致知”的本领
而有所发现。圆圆搬个小凳子坐在怪客面前细细端详,大概也在“格
物致知”,认出这女人就是曾在弄堂口带着个女儿的人。我爸爸常说,
圆圆头一双眼睛,什么都看见。但是她在钱家,乖乖地坐在我膝上,
一声不响,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
  这年1940年秋,我弟弟在维也纳医科大学学成回国,圆圆又多了
一个宠爱她的舅舅。弟弟住在我爸爸屋里。
  锺书暑假前来信说,他暑假将回上海。我公公原先说,一年后和
锺书同回上海,可是他一年后并不想回上海。锺书是和徐燕谋先生结
伴同行的,但路途不通,走到半路又折回蓝田。
  我知道弟弟即将回家,锺书不能再在来德坊度假,就在辣斐德路
弄堂里租得一间房。圆圆将随妈妈搬出外公家。外公和挨在身边的圆
圆说:“搬出去,没有外公疼了。”圆圆听了大哭。她站在外公座旁,
落下大滴大滴热泪,把外公麻纱裤的膝盖全浸透在热泪里。当时我不
在场,据大姐姐说,不易落泪的爸爸,给圆圆头哭得也落泪了。锺书
回家不成,我们搬出去住了一个月,就退了房子,重返来德坊。我们
母女在我爸爸身边又过了一年。我已记不清“精赤人人”到来德坊,
是在我们搬出之前,还是搬回以后。大概是搬回之后。
  圆圆识了许多字,我常为她买带插图的小儿书。她读得很快,小
书不经读,我特为她选挑长的故事。一次我买了一套三册《苦儿流浪
记》。圆圆才看了开头,就伤心痛哭。我说这是故事,到结尾苦儿便
不流浪了。我怎么说也没用。她看到那三本书就痛哭,一大滴热泪掉
在凳上足有五分钱的镍币那么大。
  她晚上盼妈妈跟她玩,看到我还要改大叠课卷(因为我兼任高三
的英文教师),就含着一滴小眼泪,伸出个嫩拳头,作势打课卷。这
已经够我心疼的。《苦儿流浪记》害她这么伤心痛哭,我觉得自己简
直在虐待她了。我只好把书藏过,为她另买新书。
  我平常看书,看到可笑处并不笑,看到可悲处也不哭。锺书看到
书上可笑处,就痴笑个不了,可是我没见到他看书流泪。圆圆看书痛
哭,该是像爸爸,不过她还是个软心肠的小孩子呢。多年后,她已是
大学教授,却来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原作者是谁,译者是谁,苦儿的流
浪如何结束等等,她大概一直关怀着这个苦儿。

 
 
 
报业集团 - 版权声明 - 广告业务 - 联系方式
Copyright (C) 2001-2002 dzwww.com. All Rights Reserved
大众报业集团大众网主办
Email:webmaster@mail.dzdaily.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