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轰隆隆靠站时,走下来的隋志高一下子被冻透了,后悔便像 口黏痰堵在了嗓子眼儿。这是鸟儿都南飞的十一月,他还是禁不起老 歪的撺掇,从北京到了沈城参加这次老同学毕业二十年的聚会。 老歪打电话时叫他的一声“老六”,将国家部委某局副局长隋志 高带回了二十年前。真快啊,二十年前理想主义的旗帜似乎还在眼前 飘扬着,打电话来的老歪当年便睡在他的上铺。本来对于隋志高来说, 那些大学时光已变得似是而非,同学早已东西南北地纷飞,偶有交道, 也是因为他的位置,这样的往来难以持久。所以,尽管老歪频频打来 电话,隋志高始终没有答应回去。老歪便颇有些怨言,话里露出些带 刺的意思。隋志高有些不舒服,这时电话里传来的是有点侉又有点嗲 的女声,他一下听出是榆叶梅。她是他的初恋啊,但隋志高奇怪自己 并未激动得心跳几跳。只是以后的几天里,似乎这声音牵动了他哪根 不结实的脉,促使他鬼使神差地上了这趟火车。 老歪来接他,一米八多的大个儿晃晃悠悠在各路大包小裹的人流 中,像马弁护着老板一样护卫着隋志高。雪后初霁的亮光刺得隋志高 睁不开眼,稍稍能够看清事物时却发现一架摄像机竖在面前,还有个 手拿话筒的小姑娘自来熟地要对他进行采访。老歪赶忙解释说市电视 台听说他要回来想抓拍个专题片。隋志高一摆手说,再说吧。老歪立 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赔笑,隋志高只是默默走着。身后喏喏的老 歪心里却嘀咕:这可真叫官升脾气长,真他妈不给面子。 老歪亲自驾着他的黑色奥迪,并为隋志高打开了副驾驶座位旁边 的车门。隋志高却视而不见似地径自走到了司机后的领导位置,打开 门一屁股坐了进去。老歪有些不舒服,但想想这次聚会实际上还是成 了身份与身份的相处,心里又宽松了不少。一路上,隋志高透过车窗 看着已二十年没回来过的这座城市,世事沧桑啊,二十年前,他们是 唱着跳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的,跳得脸蛋子 通红,蓬勃,向上,充满了朝气。现在,他们又来了,可是心情却如 此疲惫,笑容如此憔悴,吃饱喝足的幸福生活,变得让人如此腻歪。 隋志高看看一直低眉顺气的老歪,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些什么。在寝室 时老歪是哥隋志高是弟,老歪这么谦虚没道理,而他花时间、掏钱张 罗这么大的民间聚会,肯定不属于吃饱了撑的。隋志高所了解的蒲孝 忠,也就是“老歪”,是个只要觉得对自己有用,暂时塌腰做孙子也 没怨言的人,以退为进,显示出了农民式的狡黠和伟大的生存智慧。 这样想着,隋志高就提不起什么精神。 车子碾着厚厚的积雪开往了母校的方向。他们下榻的是离母校很 近的孔雀宾馆,老歪一定坚持要掏钱承办这场聚会,以表达对同学们 的心意,隋志高就不再说什么。宾馆档次一般,每人路费都自理,总 共只住一晚,食宿满打满算五千元就够了。其他饭局都是打秋风,明 天中午系里请客,这样落实到老歪身上的负担就没什么了。而他在这 场聚会中的收益应该不止五千块吧?这样想着,隋志高觉得自己有点 俗不可耐。为什么自己再不能像二十年前那样至梦至幻地去估量一个 人了呢? 在签到处他们遇到了王鹏举和李红两口子,当年为了爱情两人都 回到了县里的中学当老师,二十年没有音信了。王鹏举的大胳膊箍得 隋志高喘不上气,李红更是一下子哭了出来。一通忙乱的寒暄后,终 于各自领到了钥匙牌来到了房间。一进门,隋志高顾不得别的,便开 始看那张从签到处拿的房间分配名单,想尽快重温一下那也许已忘却 的人。一场老同学聚会,非但不能让他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重温旧时 友情,反倒惹得他极为紧张。或许是人过四十,或许是多年当公务员 形成的习性,他不愿在旧友面前露出任何不得体,或者人生失意的挫 败感。 那么在他自己心中,是不是本来就充斥了生命的挫败感呢? 二十年前的老同学一个接着一个,从各个城市里陆陆续续地赶来。 轮番轰炸、会晤狂欢就算开始了。二十年了,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留 下了印痕,男生已普遍肥胖,挺起了大肚腩,再一露出白头发茬儿, 整个人就显老相。女生多半显得沧桑,有的像怨妇,这多是单位效益 不好,时刻面临下岗的;有的像老娘们儿,是长期坐机关没熬上大官, 反倒坐出了下坠的肥臀和一肚子鸡毛蒜皮的。隋志高也从他们眼中看 到了自己:四十三岁,单身离异,清瘦,带着一个孩子,有轻微的抑 郁症,脸上带有离异男人特有的萧索表情。他这才明白自己懒得聚会 还有一个理由:实际上他的内心并不快乐自由。 初见时的生分、惊乍很快过去,谈话的主题和气氛渐渐入港。聊 天的地点不断转换,聊天的队伍也不断扩大。隋志高看着看着,突然 发现了同学们身上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的美,那是对生活的热爱和信心, 房间里充满了老同学见面后真挚的激动和感怀。而不是初见面时他所 感到的忧戚。他就想,或许这忧戚实际上只是他自己的心理,与别人 无关。 老同学互相盘问这,询问那,二十年过去了,彼此传递的,却已 经都是生死讯息了。弯弯绕飞黄腾达了,却因为受贿被判了死缓;不 爱说话的老梅大前年得了胃癌死了;小胡当上了出版社的副总,却出 了车祸;佟大姐临来之前摔成了粉碎性骨折……隋志高刚开始还保持 着真诚的笑容,时间一长就烦了。他对别人的生活不感兴趣,也不愿 把自己的生活状态告诉别人。 同学们拼命打探别人生活状态的那种心情,他们话语里露出的无 形的攀比,既幼稚,又实在。这些都是隋志高所不喜欢的。虽说大家 共同生活在一个时代,当年被教化的都是同一个救世治民的国家民族 理想,但二十年来,同学们是在自己的家门口过活,生活目的很实在, 过的就是个老人子女升官发财。隋志高只身漂在京城,还是一腔怀揣 天下的理想和忧国忧民的政治家情怀。所以,也终于有一天,前妻小 梅都受不了他这个工作狂而离去。 中午大家都去吃自助餐,凑坐在一起时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车轱辘 话。隋志高就想,那么多年的事,怎么一会儿就说完了呢?如果那时 他们想到这一点,还会不会唱“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呢? 吃过午饭,隋志高去了北陵公园。与那些大型的陵墓群相比,这 座陵墓显得袖珍,因为毗邻大学,又成了学生们的恋爱乐园。到省城 上学后第一次来这里玩,那些并不气派的牌坊和坟包把他看了个眼花 缭乱。而榆叶梅她们小的时候是把它作为清明扫墓后的玩耍之地的, 这让来自乡村的隋志高羡慕极了;就像他第一次听前妻说她们小时侯 搞少先队活动是去天安门广场时所受的剧烈震动。那是他这个乡下孩 子几经奋斗才能够到达的地方,而她们一出生就享用了,她们是城市 的主人。潜意识里,她们就是城市的象征,他经过她们与城市建立起 了联系。 隋志高在湖边慢慢踱着,耳边又响起榆叶梅清脆的笑声。那是属 于1980年的笑声,穿着嫩绿色高领毛衣的榆叶梅像一棵亭亭玉立的小 树,身后追随着叽叽喳喳的爱慕者。而她,却在隋志高摔倒的时候, 将戴着小羊皮手套的小手伸向了他,就是这一伸,第一次将他从边缘 拉向中心,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与榆叶梅相比,那时的隋志高一切都差得太远。但他是惟一不向 榆叶梅献媚的傻小子男生,当然,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懂,也不敢。 而且,他还长得高大、帅气,又有些忧郁,用榆叶梅的话说“一点都 不像农村来的孩子”。这些都适合榆叶梅颐指气使的性格。她把他当 做了逗着玩的一块作料,挥霍着青春,显示着魅力。不想他却当了真, 爱得天昏地暗。爱上榆叶梅,也改变了隋志高的自我评价。当时的他 既不是知青,也不是城里出生的新一代,他只是农村来的拾柴小子。 而现在,他爱上了全城最好、最美丽的姑娘。作为省银行副行长的女 儿,她太著名,也太招摇,但他就是被爱冲昏了头脑。他不顾男生们 的关注和嫉妒,以近似刚烈的态度爱着榆叶梅。直到毕业分配前的那 一天。 隋志高找到榆叶梅商谈,希望把他们的关系公开,因为一旦如此, 他就有可能留在省城。他既不是学生干部,也不是党员,但因为学习 成绩好,再加上和榆叶梅这层关系,留在省级机关应该是手拿把掐的 事。然而榆叶梅在这个时刻退缩了。她的退缩给了隋志高致命的一击。 她以写信的方式委婉地表达了两人并不合适的意思。信发出后,她就 杳无了踪影,无论隋志高见信是何反应她都无所谓了。这一招太毒了, 隋志高被打击得几乎发疯,整夜整夜站在榆叶梅家楼下等她,不知该 干些什么,只是在失恋的痴狂中痴痴地等。 如果真这样等下去的话,隋志高等到的可能只能是一张回乡派遣 书了。辅导员这时找他谈话,辅导员平时就为人厚道,他们又是老乡, 他真心希望学习成绩优秀的隋志高能够成大器。于是,那个蚊虫肆虐 的夏夜的谈话,便改变了隋志高一生的命运。贵人啊,人生中所有的 贵人他都该涌泉相报。他第二天就签下了去中央某部委工作的意向书, 匆匆离开了盛满梦和泪的沈城。 晚上的接风宴热闹而隆重,地点是在老歪的饭店。看着饭店不错 的装修,大家纷纷夸赞老歪,他也摇头晃脑得意的不行。隋志高见身 边有个空位子,随口问是谁,老歪说是榆叶梅堵车迟到。隋志高没言 语,这么多年,她还是要众星捧月才肯出场啊。她以为她还是学校里 的那个万人追? 榆叶梅果然在大家刚刚举起酒杯时登场了。看得出,她比以前更 丰满,更性感,每一个细胞都在灯光照耀之下熠熠闪亮。这顿饭隋志 高没吃好。 吃过饭,大家又到老歪的别墅去闹腾,打麻将、看电视,洗澡桑 拿。榆叶梅来到隋志高屋里,为他削了苹果,说着体恤的话。老歪推 门走了进来。榆叶梅走后,两人终于可以坐下来谈谈。隋志高随口夸 老歪的家大业大,却夸出了他的眼泪。出身铁岭农村的老歪家三代单 传,他就是祖上冒的青烟了,当他苦心巴结着有了成绩后,父母却再 也看不到了。隋志高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他这股青烟脱离 了家乡,向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去了。 1982年的春天,来到北京的隋志高卧薪尝胆,刻苦修炼,从外在 到胸怀都按照北京人的做派严格要求自己,他娶到了小梅——出身贫 寒但是地道的北京人。他还因工作突出被破格提为副局,那年,他只 有40岁。小梅却在前一年离开了他。她走时隋志高没有太难过,只觉 得有被遗弃的感觉。分房时,连六万块钱都拿不出的那一刻,他才理 解了前妻。是家乡年迈的父母卖了稻米给他送来了还带着体温的全部 积蓄。隋志高将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嚎啕大哭。上世纪80年代啊,理想 主义盛行的年代,培养出的是这么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隋志高。他有 愧于他们老隋家的祖坟啊!他也开始“与时俱进”,作为文化管理官 员,著书、题字,出场。2002年,43岁的跨世纪青年干部隋志高虽然 面相清俊,内心却已白发苍苍。他的理想在天上,他的身体在地上。 老歪也终于说出了要求隋志高办的事,因为遭遇了大扩招,大学 生分配形势空前严峻,他的外甥想去国家部委当公务员,在北京没有 什么路子的老歪就将希望寄托在隋志高身上。把事一说完,隋志高心 里这个堵得慌,心说,瞧这点破事把我折腾得从关内到关外,还搭上 整一届同学。早说不就完了吗! 按照日程,第二天是母校聚会。接待他们的是系里的新领导班子, 和大家差不多年龄,尊敬,客气。系领导宣布将成立校友联谊会,老 歪任会长。原先的辅导员已经两鬓如霜,中午系里的接待酒宴上隋志 高一直坐在他旁边,就喝得有些多。趁大家都忙乱着串桌敬酒的时候, 榆叶梅凑到隋志高身边耳语说请他喝茶。 隋志高迷迷糊糊地跟榆叶梅来到了她的别墅,深一脚浅一脚地进 了她的复式小楼。坐下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是来喝茶吗?看起来像是 秦可卿的屋子。 榆叶梅团团转着为隋志高倒水更衣。隋志高醉眼迷离地望着这个 色香味俱全的妇人,想她这样奢华的生活是怎么来的,她的丈夫又是 第几任了。但他问也不问,也没兴趣。他拦住了要去煮姜汤的榆叶梅, 轻轻一扯,她就顺势倒在了他怀中。翻身压上去时他忽然有了想哭的 心,这个曾那般折磨他的妇人啊。榆叶梅以最合作的姿态配合着他, 而隋志高想象他身下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初恋情人,扎着马尾辫,挤靠 在北陵湖畔柳树旁…… 走时隋志高不让榆叶梅送,一是避免尴尬,二是确实感到了无话 可说。该见的面见了,该干的事干了,他知道自己已不想再见她。二 十年的恨与怨,一笔勾销。 开车的铃声响了,老歪的身影渐渐往后退去,风雪中的站台顷刻 迷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么苍凉的诗句忽然出现在隋志高 脑海里。车轮滚滚转动。重温旧梦,就是失去旧梦啊,他想…… (原作刊于《人民文学》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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