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学术史上,有两位大家深以“惧内”而闻名:一个是周作人,他被老婆逼得与鲁迅兄弟失和,后来甚至做了汉奸;另一个就应该是胡适了。可怜的胡博士在悍妻的淫威之下,不情愿地与这个小脚太太走完了一生。 无情人终成眷属 胡适13岁时,由母亲做主,与旌德县江村江世贤之女江冬秀订婚。而后,冬去春来14载,两人未曾见过面。1917年12月,胡适回故里完婚,无情人终成眷属。胡江二人的婚姻出于偶然。小时候,胡适随母亲到姑婆家看民间的社戏,适逢江母也来了。江母看到小胡适眉清目秀,聪敏伶俐,就有意招他为女婿。但胡母未曾答应。她考虑到江冬秀比胡适大一岁,不合时俗;而且,江冬秀属虎,据民间说法,属虎的女人将是母老虎。但江母并不考虑这些,只一意招胡适为婿。江母托胡适的本家叔叔为媒,这位媒人说动了胡母,于是就合一下八字试试。不料,八字正相合,一来二去,胡适与江冬秀的婚姻就定下来了,也未征得胡适的同意。那年胡适太小,等他到了明白“结婚”这两个字含义的年龄,已经是木已成舟了。 新婚感情有点甜 新婚燕尔,小夫妻的感情还是不错的。每逢佳节,江冬秀都要按照家乡的风俗来过节日。元宵节,端阳节,中秋节,她都要做徽州菜,在这些节日,找些朋友欢聚一次,吃些家乡菜,真是一件欢乐的事情。欢聚之时,胡适是最高兴不过的,还经常讲一个怕老婆的玩笑,他说:“太太年轻时是活菩萨,怎好不怕;中年时是九子魔母,怎能不怕;老了是母夜叉,怎敢不怕!”说完后,自己都哈哈大笑起来。胡适开玩笑时决不会想到,这些玩笑日后竟会一一应验。 江冬秀平时在家里喜欢打扑克,做安徽菜,请客,爱热闹,家里常常高朋满座。她在厨艺上可是一把好手。胡适的朋友石原皋30岁的时候,家眷都还在家乡,单身在外,江冬秀就热情地要为他过生日,在胡适的家里请了两桌客,江冬秀亲自下厨。大菜里有一个徽州著名的“一品锅”,这是一只大铁锅,口径差不多有二尺,热腾腾的端了上桌,里面还在滚沸,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点缀着一些蛋皮饺,紧底下是萝卜白菜。胡先生详细介绍这一品锅,告诉客人这是徽州人家待客的上品。对于胡太太的烹调本领,他赞不绝口的还有一个大砂锅,里面有3斤重的一只大母鸡,三四斤重的一只蹄膀,36个鸡蛋,大家吃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石原皋只花了十几块钱的买菜钱,其他的都是胡家的。这一天,初得贤妻的胡适在朋友面前特别有面子。 出乎胡适之预料,江冬秀并不像一般的乡村女子那样羞怯、胆小,这样一个琐碎的女人却有一种男子的气概。她颇果断,而且具有一种泼辣的办事能力。到北京后,梁实秋要和他好脾气的太太离婚,江冬秀看不过去,就帮助梁妻。闹到法庭打官司的地步,江冬秀也不害怕,亲自到庭为梁妻辩护,终于使梁实秋败诉,这事在当时轰动了整个京都。江冬秀的胆大由此可见一斑。 江氏的驯夫之术 开始,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还是很红火的,但是渐渐的,胡适就感觉到以前自由自在的生活离自己越来越远,而束缚却越来越多。比如饮酒,人们都知道胡先生虽然酒量不大,但很喜欢喝酒。有一次他的朋友结婚,请他证婚(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筵席只预备了两桌,礼毕入席,每桌备酒一壶,不到一巡而告罄。胡先生大呼添酒,侍者表示为难。主人连忙解释,说新娘是节酒会的会员。胡先生从怀里掏出现洋一元交付侍者,说:“不干新郎新娘的事,这使我们几个朋友今天真高兴,要再喝几杯。赶快拿酒来。”主人无可奈何,只好添酒。但胡适结婚以后,一有好友设宴相待,有酒如渑,胡先生就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大金指环给大家传看,上面刻着“戒酒”二字,这就是胡太太送给他的。反差之中,可以看出胡适生活的变化。 时人曾盛传江冬秀泼辣如母老虎,徐志摩就曾写诗说胡适于江氏之外,不敢造次。为一点小事,江氏就吵闹不休。尤其胡适是一代学术领袖,经常有崇拜他的知识女性登门拜访,却惹得江氏醋意大发,采用“非常手段”来整治“负心汉”。这就产生了两个后果,一是胡适怕老婆的传闻不胫而走,传为笑谈;二是胡适在家中的地位急转直下。胡适有一张全家福照片很说明问题。江冬秀端坐于太师椅上,颇有“一家之主”的风范,而胡适和儿子则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后边,胡适的目光中还透出几分惶恐,让人忍俊不禁。这张照片,可算是这个家庭权力配置最生动的写照了。 胡适与江冬秀在知识层次上的差别也是同样太大了,一个是名闻天下的新学术领袖,一个却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小脚太太,两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更不会有我们所想像的那种浪漫的故事,两人之间除了偶尔有一点火花外,大部分时间都太平静了,平静得激不起一点涟漪。 令人不解的是,而后几十年这样沉闷的生活中,胡适遇到了太多才貌远胜江冬秀而又爱慕自己的知识女性。但是他却始终未敢越雷池一步,发动家庭革命。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其一,在喝过洋墨水或富贵显达者纷纷喜新厌旧、家庭革命、抛弃糟糠之妻的新潮中,胡适能忍他人所不能忍,和江冬秀“恩爱”相处,便在朋友中受到特别的敬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爱面子好名声的胡适也为此而自豪。傅斯年就曾对胡适说,我们这些新派表面上西化,生活上却还是很传统的。胡适深有同感,他以洋博士的身份娶乡下女子江冬秀,朋友们非但不鄙薄他,反而对他深表敬意,为他的自我牺牲而感动。 其二,江氏深谙“驯”夫之术,整治胡适这样好面子、好为人师的学者,她是最拿手不过了。胡适的弱点被聪明的江冬秀摸得一清二楚:胡适爱名,爱面子,爱保持他那做国人导师的圣人形象,所以,一发现胡适的婚外恋情,江氏就泼而又泼,恨不得拉着胡适到大街上找街坊邻居们评理,这些招数屡试不爽,吓得胡适噤若寒蝉。 胡适为人谦和,最不愿的事就是与人吵架,尤其是与自己的妻子,他宁愿一个人吞下这颗苦果。在郁闷的时候,胡适经常出外到广和居借酒浇愁,或者到陶然亭和什刹海散心。陶然亭在北京的西南方向,是一处著名的风景区,取白居易“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诗句,这便是陶然亭名称的由来。胡适漫步于其间,总是为这里的景色所陶醉,但见漪澜堂与玉龙亭、小西天隔水相望,碧波粼粼的湖水中游船点点,一派诗情画意。徜徉于清山秀水之中,胡适逼迫自己逐渐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河东狮吼 棒打鸳鸯 胡适打心眼里痛恨这个婚姻,但是他不敢下定决心。他总是在学界领袖的地位与生活的自由之间衡量。应该说胡适的悲剧,不仅仅在于江氏的凶悍,更是因为胡适自己的懦弱。大概在上演了一出家庭暴力之后,忍无可忍的胡适赌气之下来到杭州疗养。就是在那里,他结识了一生中最为真爱而又无法与之携手的女人,曹诚英。 那段时间,胡适自谓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幸福滋味。徐志摩说“适之是转老还童了”,可见,胡适在青山绿水之间,心爱女性之畔是何等一副样态。 1924年,胡适和曹诚英的关系日趋明朗,在沪杭求学及谋生的亲友大都知道这事。胡适在这年春天,开始向江冬秀提出离婚,江冬秀不听则已,一听勃然大怒。她从厨房中拿把菜刀,说:“离婚可以,我先把两个孩子杀掉。我同你生的孩子不要了。”当时吓得胡适面如土色。江冬秀也是不避亲近的人。一次,石原皋在场,江冬秀说起此事,想及自己十多年的等待,忍受种种流言飞语,真是越想越气,越说越怒,随手抓了把裁纸刀要向胡适掷去。多亏石原皋劝住,才未酿成家庭血案。 胡适的悲剧在于,在爱情面前,不敢坚定地选择自己所爱的人。在胡适的人生中,更重要的不是爱情,而是事业,是自己国学大师的形象。所以,当爱情受阻时,他是很难有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的,胡适此时所想的,不是像浪漫诗人一样为爱情而牺牲,而是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传出去让别人笑话。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家有悍妻,胡适又能如何呢?他只好让曹诚英赴美留学,此事才告终。“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就此事,胡适留下了不少情诗,其中一首无题诗可见胡适“胆小君子”的本色: 隐处西楼已半春, 绸缪未许有情人。 非关木石无思意, 为恐东厢泼醋瓶。 情缘虽然断了,但是情意怎能就此了断?真爱就在眼前,这何尝不是一种苦涩?这种苦涩,胡适一生都不曾忘怀;这种苦涩,使胡适对人生有了彻骨的体验。他后来不顾悍妻的极力反对,为再婚的徐志摩做公证人,对沈从文追求张兆和表示理解,与其说是价值观的驱使,不如说是自己内心对自由和真爱的呼唤。中国的学者,能从名利的俗世界中跳出,寻到属于自己的世界,真是非常不易,胡适从精神上做到了,但是他的双脚却始终无法迈开。 受此打击后,曹诚英发愤读书,从美国留学归来后,在复旦大学等高校任教。后来她在四川结识了曾某,两人情投意合,决定结婚。但一个偶然的机会,曾某的亲戚与江冬秀相遇,谈及曹诚英,江冬秀仍然醋意未消,就将曹诚英的往事和盘托出,又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曾某得悉,在结婚前夕突然变卦,取消婚约。曹诚英再次遭受重大打击,竟想要出家,遁入空门,幸亏被人劝阻才未成行,从此曹诚英终身未嫁,忧闷而终。江冬秀之心胸和妒意,由此可见一斑。想想胡适几十年来所受之煎熬,不由得令人汗如雨下。 离婚不成 胡适自我解脱 离婚不成的胡适陷入了苦闷,不得已,用佛教禅宗来解脱自己。有一次他在北京大学讲学时讲:“(比如)你看见一位非常漂亮年轻貌美的小姐,她的头发、眉毛、鼻子、眼睛……一举一动,无一处不吸引着你的注意力,让你神魂飘荡,真像张生见了崔莺莺,如醉如痴。可是,有了禅宗修养的人,他竟丝毫不为所动。是什么秘诀呢?其中一种,叫做‘不净观’。就是他身不净、自身不净。比如说:那位漂亮小姐,从现在看,的确很美丽动人;但从她的过去和将来看,就会让你心灰意冷,不再‘贪心’去爱她了……就说她的将来吧,20、30,还很漂亮,到了40、50,身体发胖,不那么窈窕了。60、70,满脸皱纹,头发变黄变白,走路蹒跚,穿不了高跟鞋,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太婆。然后,80、90,可能不到那时已经死了,渐渐尸首腐烂,蛆虫满身钻动,最后只剩下一架枯骨,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这里,纵然“如花美眷”,又有什么可爱呢?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流过,十几年后的胡适已经对这一切淡然处之了。他也不在意别人讥笑他“惧内”了。胡适甚至开始收集各国关于“怕老婆”的文学故事、笑话和漫画,然后得出了一个搞笑的“发现”:在全世界100多个国家里,只有德国、日本、苏联三个国家没有“怕老婆”的故事,所以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国家;凡是没有这种故事的国家,都是独裁或集权的国家。胡博士这样用“科学实证”来为自己“惧内”辩解,真让人哭笑不得。这个时候他不会想到,他永远离开北京城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文中标题为编者所加) (节选自《十个人的北京城》,田茜、张学军等著,华夏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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