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界的青狐,吸日月之精华,集山川之秀异,防范有当却也每
每出击,隐于万象又存于万有;
人世间的青姑(青狐),由当初热爱文学,渴望自由、爱情的懵
懂少妇,渐至崭露头角和自信不足,不曾料想数十年来,竟也随着各
色文人,经历中国当代社会太多的风雨和颠簸……
王蒙长篇新作《青狐》,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一位不寻常女性的人
生历练。《青狐》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向往自由、追求爱情而不得的女
子,她在别人的白眼和流言中度过了青年时代.20世纪80年代,人到
中年的她赶上了思想解放的好日子,一夜成名,成了众人瞩目的作家
新秀。但她的个人生活(包括爱情生活)仍旧是不得要领、一塌糊涂。
经过大半辈子的改造锤炼摔打磨合,青姑最终成了青狐—一个哭笑不
得、爱恨交加、褒贬莫名、心痒难挠的青狐,妩媚妖娆、没心没肺、
亦真亦幻、活灵活现的青狐。
笔调保持着王蒙一贯的机巧奇特,嬉笑怒骂、酣畅淋漓,为作家
“后季节系列”开篇,本版节选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1
……会议的进行使青姑心旷神怡而又似懂非懂。文学界的人都是
语言大师,他们嬉笑怒骂,语带玄机,妙趣横生,天花坠地,信口开
河,进退如意,针针见血,痛快淋漓。他们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旁
敲侧击,夹枪带戟,指桑骂槐,围魏救赵,横扫千军如卷席,把极左
的一套骂了个见底,把他们不喜欢的人嘲弄了个够,把他们的敌手控
诉了个慷慨愤激。青姑闹不清楚,他们的对手,他们不喜欢的人是谁,
反正人都有不喜欢的人都有对手。他们发言的尖锐激烈使青姑想到了
周立波描写土地改革的小说《暴风骤雨》。青姑仿佛明白了,暴风骤
雨就是要靠作家们呼唤出来。
雪山大讲了一通民主的重要性。他说:“没有民主,实现中国的
现代化,六呀!那些个县委书记地委书记,连歌曲《莫斯科近郊的傍
晚》都不知道,他们说什么?说是唱一个‘莫斯科近郊的晚傍晌’。
就像那位著名女士。不知道李时珍、曹雪芹,会见外宾时候,外宾提
到李时珍曹雪芹,您猜她说什么,她问翻译:‘李时珍同志、曹雪芹
同志来了没有?’听说现在的文化部门的领导人连秦兆阳都不知道,
别人说到秦兆阳,他问:‘秦兆阳是谁?’让这样的人来领导,领导
个甩呀!跟他说恢复作协,他说什么?他说:‘作鞋?还做袜子呢!’
”
雪山说得激动了,他愈说愈快,词儿也愈说愈多,他好像在说相
声里的《报菜名》或者“报影片名”,那种技巧叫做“贯口”。他问:
“什么叫普罗阶级?普罗阶级就是把班达拉奈克夫人叫成班禅夫人吗?
普罗阶级就是把衷心地感谢说成是哀心地感谢吗?普罗阶级就是把意
识流说成是床上流吗?普罗阶级就是要让一个小排长专门去批判爱因
斯坦吗?同志们,这是不行的,这样下去,是糟蹋了普罗阶级。糟蹋
了普罗革命啦!同志们,这只能算是修正主义呀!这只能算是考茨基
和伯恩施坦呀!只能算是牛克思主义呀!
2
雪山的发言,粗中有细,笑中有真,扯中有的,抡中有自己的用
意。青姑惊奇的是,他怎么如此得心应手地想骂哪个领导就骂哪个领
导,他是从哪里得到了真传?反正没有真传没有任何人敢在正式的会
议上如此粪土当今万户侯!而且青姑明白,雪山的荒诞不经的取笑中
颇有政治性讨好性的东西,他是融投其所好于漫不经心的狂放之中。
在文质彬彬咬文嚼字的一些大知识分子式的发言之后,他的市井语调
深受与会者的欢迎。青姑心想,不可大意,今天能混到这里来的都有
两把刷子,别看雪山据她所知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作品,也没有
什么头衔,愈是这样的,愈是身怀绝技。不会平白无故地跑到这儿来
开会的。
还有一件小事,雪山说到“考茨基”,他不把考读成第三声,即
不读成烤而读成第一声,他把考读成kāo;说到伯恩施坦,他不把“
施坦”读成“湿毯”而读成“死蛋”,“伯”则读成“饽”,“恩”
是轻轻带过。kāo茨基和饽×死蛋,绝了!这样你就觉得他的人名读
法更像原文。这使青姑想起老舍的话剧《茶馆》,戏里的小牛麻子说
到国民党的一位要员,不说“(很)好”,而说“(很)蒿”,“洋
味多足!”她顿时与小牛麻子沟通了感觉:对雪山五体投地。
杨巨艇的神态与说话都令青姑沉醉。他经常是微扬着头,轻蹙着
眉,一脸的深思与忧患沉重。他像是一头雄狮,他在做兽王的怒吼。
与雪山说话时的兴奋、眉飞色舞与洋洋得意狂放青春状态不同,杨巨
艇说话的时候更多的是寻找、用力(像是挥动了重锤)、悲愤和一种
宣示的庄严。他的每一个字的吐出都是一次发力,都是凛然大义,大
锤打在铁砧上,铿锵有声。像苏联歌曲所歌唱的:
我们大家,都是熔铁匠,锻炼着幸福的钥匙。快把那铁锤,高高
地举起,打呀打呀打……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泛着高尚的光芒,泛着勇敢的决绝,泛着感天
动地的自信。他说话的样子像是在点燃火药引信,像是在揿动武器电
钮。他肯定会感到,他的思想他的话语正在改变着什么,宣示着什么。
听他的话的时候一道又一道的痉挛从青狐的后脊梁骨上伸展放射,布
向全身。他讲的所有的词都令青姑心颤:民主、人道、智慧、文明、
进步、世界、潮流、关怀、爱心、美、一切为了人……这样的词令青
姑费了老大的劲才忍住自己的热泪,原来在她的身旁还有这样的思想,
这样的讨论。另一面,他痛斥着愚蠢、粗暴、刚愎、顽固、保守、专
制、野蛮、白痴、麻木、卑鄙、凶残……他的话使你相信他就是民主
人道智慧文明的化身,他就是愚蠢野蛮专制凶残的掘墓人。当然,做
到他所说的一切不是简单的事,但至少是他说出来了,证明有人想到
了。而她至今还没有听到过。
3
忽然,杨巨艇放大了声音,谈起青姑的《阿珍》来了,他说:“
怎么回事?我们一面提倡民主一面实行禁锢?白部长在一个秘密会议
上说什么青胡是狐狸精,并且说伤痕文学是政治手淫,为什么用这样
的语言?为什么用这种污辱女性的语言?我们应该挺身而出保卫青胡
同志,保卫我们的才华横溢的女作家!为什么停播《阿珍》的小说朗
诵?这难道不是骇人听闻的吗?难道我们的权利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艺
术仍然要这样地被瞎指挥,听命于长官意志吗?”
随着杨巨艇发言的结束,青姑几乎喊叫出来:“乌——拉——。
”同时她发现,打抱不平的杨巨艇叫错了她的名字,他把青姑说成青
胡了。为什么是青胡呢,难道杨巨艇把姑读成了胡,他花了眼了吗?
他读了别字?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字。呵,呵,也许是“青狐”吧,
不是青胡,青胡是没有讲的,是青狐,就是青色的狐狸。是因为白部
长说她是狐狸精。然后她立即觉察,青狐这个名字远远好过青姑。姑
有什么好?哪怕是青的。而狐仙的青辉,多么迷人。狐狸精?好的,
我就是青狐。妈的,要不我就改名?我接受杨巨艇给我起的新笔名。
这时银髯老人咕哝了几句话,青姑没有听清楚,然后会场上的人
交头接耳,大家议论:“列宁说的,在哪里说的?没有听说过呀。”
雪山带头,为杨巨艇的发言鼓掌。
最后入场的老人缓缓地理髯问道:“白部长说过青姑是狐狸精吗?
”
犁原笑了,他四下看了看,看没有什么人出来证明或者证伪此事,
便说:“不一定是原话,但是白部长确实对《阿珍》等一批作品说了
不好的话。”他沉了沉,又补充说:“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吧。”
老人指了一下杨巨艇,“你的发言的基调我是同意的,有些个细
节还是严谨一点更好。同志们,不要授人以柄呀。”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同意银须美髯老人——青姑已经知道,人们
称他为瞿老,瞿秋白的瞿——的话。这时紫罗兰哈哈一笑,她挥了挥
手,说:“不要那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嘛!”她的非同凡响的话语特别
是不凡的姿态与腔调立即使众人一震。
(长篇小说《青狐》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多了一些X光,少了一些脉脉含情
王蒙父子谈《青狐》
王山:在您的作品中总可以看到一种人情世故上的通透和明白,
但是否又过于明白,而有虚无和冷漠之嫌呢?我初步的感觉是《青狐》
中可爱的人物不多,或是生活本身、人性本身就没有那么可爱?
王蒙:我并没有,起码在我的写作的动机当中并没有一种冷淡或
者说失望在里面。相反的以青狐为例,她表现了……用我的语言来说,
是既具有天才又具有天情。天才第一是天大的第二是天生的意思。她
有天大的一种热情,她有天生的一种热情,这种热情首先是对爱情,
对于爱情的幻想,对于爱情的强烈的要求,在爱情上感觉到的那种痛
苦,在爱情上的那种决绝。我觉得所有这些都是可爱的,是辉煌的。
例如在海边上她等待和寻找深夜游泳的王模楷一节,青狐多么动人!
但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已不可能再扮演纯情少女,她不可能像朱丽
叶或者林黛玉那样。但是,她这种天才和天情和她整个的处境、性格、
经验,和她的价值体系又不是都很平衡的。甚至连她的文明程度、教
育程度即学养教养,眼界与心气也不平衡,心比天高,才如泉涌,热
似火山,知识二五眼,修养不入流,政治发疟疾……
王山:您这样一说就显得太狠了,太解剖学了,您客观上成了青
狐的杀手了!甚至于,读者也许会觉得您不厚道,觉得您水至清则无
鱼,人至察则无徒,您在《我的人生哲学》当中讲过的,在《青狐》
中却违反了您自己主张的这一切。
王蒙:小说是另一个世界,有不同的规则。我早在谈《活动变人
形》的时候说过,我起诉了我的所有人物包括作者自身,严厉地审判
了他们也审判了自己,然后,宣布了大赦,赦免了他们——我们,并
为大家大哭了一场。有的人看到了起诉,以为要枪决他们。或者有人
看到了解剖刀,以为是在谋杀。太廉价了。
再回过头来说青狐,她在日常生活里的修养不平衡,不对称、错
位。所以她在有些事情上显得有些出洋相,甚至表现得非常尴尬,显
得不走运。她是怀着一种带傻气的痴情来要求这个世界,要求自己所
爱的。带着爱情的浪漫主义、玫瑰色彩,但她得到的是一种男性中心
的轻薄和玩弄。得到的是庸俗、低下,没有爱情只有生理这样一种关
系。自己又无法面对这种现实。后来,迟到了的是,自己的社会地位
上来了,实际上她已是过大了,如果她是二十几岁,她的感受和经验
又会不一样。所以在这些地方她老是不对,老是赶不到点上。在她的
心目中,从外表、形象、气概,她最钟情杨巨艇,但她和杨巨艇没有
前途,杨巨艇早已经有了家室,而且杨巨艇分析问题行,其他什么都
不行。她和杨巨艇的关系你会觉得是在被嘲笑,在被生活嘲弄,或者
是在被作者谋杀。然而她是真实的所以是动人的与值得同情值得叹息
乃至值得爱恋的。我曾经说过一句话,你好好研究中国的文学史,中
国的女性追求爱情的经验和路程太苦了,虽然中国有过各式各样的女
性追求爱情的描述,卓文君的爱情,还算成功。其他的多是失败的。
青狐文学上的追求是另外一个情况,她在爱情上的追求是失败接
着失败,痛苦接着痛苦洋相接着洋相。但她仍然得到了人生的近乎极
致的体验,她的愤懑也是她的财富,她是个天才的小说家,是性情中
人,是爱国者,是真正的活人,是半路出家的个性解放者。她大放光
芒。我在写到这些地方的时候,尽管我很无情地写到了她的失败和洋
相,实际上我充满着对她的同情和心痛。紫罗兰也是一种不平衡,按
紫罗兰的相貌和才干以及热心一片她本不该是这样。由于她的经历,
她的婚姻,她变成了一个权力狂,又极左,又和一般极左的不一样,
仍然保持着自己的性格,那种所谓一个性情中人的特点。如果紫罗兰
成为一个相对开放的演出经纪人、文化活动家,甚至当一个管理者,
她本来是可以很成功,很美好,她的身上同样存在着美好的可能性。
我觉得我写出了一些本来会是相当精彩的人物不平衡不对称的现象,
其实这个是我早在《活动变人形》中就感兴趣的一个现象。人的脑袋
和他的身躯与他的脚的不平衡现象。也可以把这看成一个中国在总体
实现现代化中人的性格、遭遇的悲喜剧,这也是代价,是现代化的代
价。为什么我说悲喜剧,因为不像《活动变人形》那么悲。许多地方
带有喜剧的色彩。小的收获,小的成功,一直在放光,当然,如果和
《青春万岁》和《恋爱的季节》比,甚至和《蝴蝶》比,和《夜的眼》
比,多了一些X光,多了一些解剖刀,而少了一些所谓的脉脉含情。
许多人的作品中有一位悲情英雄,充当叙述者、控诉者、批判者的上
帝的角色。但是在季节与后季节系列里,没有这样的悲壮与全知全能
的中心。读者会不会因此而感到不习惯呢?
(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