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年轻的时候在一个乡村剧团里唱戏,一次到父亲的村子里唱
《三姑闹春》,被奶奶相中,嫁给了父亲。
哥哥出生的时候,父亲中学毕业考取了济南的一所大学。奶奶认
为母亲与父亲已经不般配了,怂恿父亲和母亲离婚。为了在亲情上切
断父亲的后路,奶奶甚至采取了极端的做法,几乎给母子两人断了粮
食。哥哥熬到了一岁多就死了。当时的父亲在大学里正被一个女同学
追求,也就动了跟母亲离婚的心思。
消息传开,善良的乡亲就开始责备父亲,并把奶奶使的一些手段
讲给父亲听。这让父亲感到内疚和震惊。
父亲和母亲没有离婚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学校由于闹饥荒解散了,
父亲又回到村里当农民,当会计,当教师,当中学校长,他一步一步
走着自己的人生路,每一步都那么沉重和艰难。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外面的一所中学教书,很少呆在我们身边,
更很少跟我们说话。他瘦长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忧郁,衣服穿得朴
素整洁,一边倒的头发梳理得很有秩序。他常常静静地坐在土炕边上,
看着母亲收拾屋子,那样子像家里来访的客人。他怎么像别人的父亲?
我经常看着他想。
我的记忆中,父亲的第一次醉酒,是在我7岁那年离春节不远的
一个雪天里。我不记得父亲是怎么喝醉的,只记得他醉酒后,扛着一
把铁锹在街上趔趄着喊,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一群孩
子不停地将雪球和鞭炮朝父亲的身上扔……我既羞辱又无奈。
父亲醒酒后,母亲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自己也有悔意。然而,
从此以后,醉酒就和父亲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特别是每年的大年初
一,几乎就是父亲的法定醉酒日,母亲在这一天里也肯定要大哭一场,
我和姐姐也要在恐惧里度过艰难的一天。
2
当然,还有比父亲醉酒更让我恐惧的事情,那就是请队长和会计
吃饭。那是一个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我们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生产
队劳动,挣的工分只够买她一个人的口粮。按照规定,父亲每年要向
队里交一百多元钱给我和姐姐买口粮。但父亲的工资除了自己的花销
所剩无几,根本没有能力给队上交钱。不交钱,队长就要停发我们家
的粮食,所以过春节的时候,我们家就必须请队长吃饭了,当然别人
家也要请。队长是一个生产队的领袖,可以决定队员们的切身利益,
于是过了正月初一,家家户户就要争着请队长吃饭。这也就成了一项
对抗性很强的竞争。
这一年,从正月初一开始,我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到队长家里伺
机把队长拉到我们家里来吃饭,一直到正月初十,我还没能完成任务,
而家里为请客准备的食物已经发出了臭味。母亲骂父亲是个窝囊蛋,
没心没肺只有一肚子屎。父亲沉默了半天,从木柜里摸出了半瓶子烧
酒,仰着脖子咕噜噜喝完,傻了似地呆坐着,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
喝了酒的父亲喷出一口酒气,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拎着酒瓶子找队长
去了。父亲用空酒瓶指着队长的头说,骡子,中午到我家里吃饭,你
敢不去,我砸烂你的骡子头(没有人敢这样提着队长的绰号叫,但父
亲这样叫了)!通知完队长后,父亲又摇晃着到了会计家……回到家
的父亲很牛地对母亲说,快准备吧,中午都来。父亲说完,就躺倒在
土炕上,母亲看着躺下的父亲,有些疑惑,担心他说的是醉话,于是
就问我,队长真地来吗?我也很牛地回答,来,骡子敢不来就砸烂他
的头。母亲说,哼,要是队长不来,我砸烂你们的头。
那天中午,队长和会计很自觉地来到了我们家,在饭桌上,趁着
高兴,队长答应了允许我们家继续欠队里口粮钱的请求,这使我们家
度过了最困难的日子。当然,这是以父亲的自尊为代价的。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队长的儿子小宝也上一年级,像队长一
样,小宝也成了我们班的领袖。他可以随便指派任何一个人替他做值
日,因为我不听他的指派,他便伙同别的同学将我摁到水缸里喝了个
肚儿圆,我不堪忍受,与小宝扭打起来。后来队长的婆娘来了,揪过
我就打。母亲听说后也急急地赶来,与队长的婆娘厮打起来,队长看
到自己的婆娘要处于下风,就抓住母亲的头发用力一拽,母亲就栽倒
在地,后果可想而知。
星期六的晚上,父亲回来了,看到母亲脸上的伤痕,又听了母亲
声泪俱下的诉说,默默地拿出一瓶酒,喝了半瓶后,拎了把菜刀就往
外走。母亲慌了,说你要干啥你回来。父亲根本不理会,步子迈得很
大,我突然兴奋起来,父亲喝了酒不怕母亲也不怕队长,他能把队长
砍了才好呢。我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得很气势,完全不像过去跟在醉酒
的父亲身后那种恐慌的样子。父亲站在队长的大门口大声地叫骂,看
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趁机往队长家里扔石子。队长和婆娘打开大门
出来和父亲对骂,父亲到底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砍了队长,在人们的
哄笑声中踉跄着回到了家,挥刀把家门口的一排碗口粗的梧桐树砍倒
了,最后他抱着一棵倒下的树呜呜地哭了。
我看不起父亲就是自然的事情了。
经常看到别人的父亲把孩子扛在肩上,或去河里逮鱼,或去山里
捉鸟,那些孩子的父亲无论胖的瘦的,似乎都很有力气,他们经常为
了自己的孩子与别的男人厮杀,尽管有时候自己吃了亏,但他们依然
豪迈地拉起自己孩子的手说,走,咱们回家,再有人敢欺负你,我拧
掉他的头当球踢!父亲从未让我有过这样的自豪感,我成了一个胆小
的孩子,总是耗子似地躲着每一个孩子对我的攻击,孤独地打发着少
年时代的光阴。而对父亲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冷漠,我甚至都不叫
父亲,视他为陌路人,即使他胃疼得满炕打滚也不为心动。为此,母
亲曾教训过我。
恢复高考制度后,父亲忙了起来,人明显瘦了,但脸上有了笑容。
村里人遇见了父亲,都很亲热地跟他说话,就连队长跟他说话的时候,
脸上也带了微笑。那时候人们开始发现教育的重要性,不少乡亲为了
孩子上学有求于父亲,父亲也乐于帮忙,于是父亲喝酒的机会多了起
来,父亲和队长在酒桌上的角色掉了个个儿,父亲成了主角,队长变
成了陪酒的。
成了主角的父亲仍然经常醉酒,醉了的父亲仍然引得孩子们朝他
扔石子,这让母亲大为恼火,把家里的几瓶酒都扔到了厕所里。其实
在我心里,比母亲更恨着酒,那时我想,有一天我当了大官,要做两
件事:一是把酒厂砸掉;二是把队长杀了。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
成年以后,喝酒的气魄远远地超过了父亲。
3
第一次喝酒,是在我当兵的那年初秋,邻居家办喜事,父亲不知
有什么事去不了,把我派了去。现在想来,当时队长只是跟我开玩笑,
说我父亲喝酒的一些笑话,但当时的我像一头狂怒的小豹子,容不得
别人在我看来嘲笑我的行为。在喝了一茶缸白酒后,我抓了把菜刀劈
头朝队长砍去,队长躲闪开,惊叫着一翻身,从身后的窗户逃了出去。
我拎着菜刀满村子追赶队长,后来是父亲抱住了我,说行了你还真砍
了他,砍了他你能活命?幸亏队长在酒桌上躲闪得及时,不然就没有
我今天幸福的日子了。
事情过去两个月后,我偷偷地报名参军了。去县城集合的那天,
是父亲陪着我去的。我们默默地走着,父亲走在我的前面,遇到险峻
的路,他就站住了,作出随时扶我一把的样子,看我走过去之后,他
才又放开步子走。一路上,我一直琢磨怎样叫父亲一声爸爸,但直到
上了车,我也没能叫出来。这时候,车子发动了,父亲的泪水一下子
涌了出来,他抹了一把泪水,冲我大声说,到了北京,来信,来信呀
——
写信成了我和父亲之间最早的交流,大约每个星期,我都要给父
亲写一封信。在异地他乡,就是靠着父亲的来信,战胜了难以想象的
困难,打发了许多孤寂的时光。同时从父亲的信里我读到了父亲的内
心世界,读到了他飞扬的文采,我用一个渐渐成熟了的男人的眼光,
重新审视父亲,开始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后来父亲专门给我写了一封关于队长的信,他说其实队长是个很
不错的人,说队长如何帮我们种地,如何经常夸奖我。父亲说,所有
的事情都不能离开当时的背景来评判。父亲希望我探家的时候能给队
长带一瓶北京酒。遗憾的是队长在我带回来酒之前就因醉酒后骑车撞
到树上死了。
当兵三年后第一次探家,见了父亲的第一面,我很响亮地叫了他
一声“爸爸”,父亲愣了愣,半天才慌张地说,快洗脸快洗脸。又对
母亲说,快弄饭快弄饭。洗完脸,我要去倒脏水的时候,父亲突然伸
手抢过我手里的脸盆,说我去倒你歇着。我这才知道他一直站在我身
后等待着。看着他端着脸盆迈动小碎步的姿态,我的心突然紧缩了一
下。几年不见,父亲的背弓了,他惶恐地站在我的面前,小心谨慎地
看着我的脸说话,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尊贵的
客人。泪水涌出我的眼眶,我想起父亲跪在母亲面前的神态,想起他
在队长面前的谦卑以及他奋力砍树的无奈,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着
……
4
十多年后,父亲退休了,姐姐也早已出嫁了。这时候的我,已成
为了一个不错的作家。在父亲眼里,我远远要比取得的成绩伟大许多。
他开始整理我的一些作品,把我的信件和照片也重新归类,并着手写
了一些回忆我小时候的文章。父亲在为我将来的成功做一些准备工作。
将他迷恋了几十年的酒也戒掉了,他说我将来肯定要在北京找媳妇,
如果喝醉了酒,那脸就丢到北京了。
虽然父亲不喝酒了,我回家的时候照例要给他带两瓶好酒。那天
中午,母亲做了几个菜,我对父亲说,咱俩喝点儿吧,就一点儿。父
亲看着母亲说,还喝吗?我都几年不喝了,也不想了。母亲说,儿子
回来了,喝几杯吧,咱出去不喝就行了。父亲的眼神明亮起来,说那
我陪你喝一杯。喝酒的时候,父亲说到我的文章,说我文章写得好,
还好酒量,天生一个文人。我不好意思地说,那应该是你的遗传。父
亲点点头,看到母亲正用眼睛瞟他,忙说,你母亲也有文艺细胞,当
年是戏班里的台柱子。说着,父亲就拿出了二胡,让母亲唱《三姑闹
春》,母亲不肯唱,父亲就自拉自唱起来。一阵咳嗽,打断了父亲的
唱腔,父亲说自己老了,唱不动了。
吃过饭,母亲准备去村西的那条河里洗衣服,父亲瞥了我一眼,
有些歉意地说,我的头有些晕,想睡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呆在屋子
里无事可做,又怀念那一河清水,就跟着母亲走了。
在温热的河滩上,我酣然睡去。曾经滋养过我祖父、我父亲和我
的河流和一河的快乐,悄悄地从我身边流淌着。母亲洗完衣服拍醒了
我,我又跟着母亲回家了。
等我们回到家,父亲已经在睡梦中去了。父亲在这个寂静的午后,
有些仓促地画上了人生的句号。
母亲给父亲订做了一块墓碑,要我在上面写几句话。我想了很久,
不知道该给父亲写点什么,后来就让石匠在他的墓碑上凿刻了一个酒
杯,酒杯里插着一枝钢笔。不知道这能否概括父亲的一生。
埋葬了父亲,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母亲拥着一团黑暗,突然对
我们说,我想去看看你们的父亲。我不放心她自己去,就悄悄地尾随
了她。坟地周围很静,起初我以为母亲会大哭一场,但她却轻轻地唱
起了《三姑闹春》,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响着,仿佛是从地下升腾起来
的。
父亲一定很喜欢母亲的这段唱腔。
(原作刊于《时代文学》)
原作 衣向东 缩写 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