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夫魏明到我们村“蹲点”的那年还不是我的表姐夫。 魏明是从县文化馆抽调的工作人员,他的中山装很蓝很挺,胸袋 上别的钢笔帽在太阳下泛着铜光。他的到来盎然了红花峪的春意,也 启蒙了我的两个表姐的爱情。 我们村叫红花峪,是有名的落后大队,分田到承包户的事儿一直 没施行。魏明站在山坡梁上,对大队长说,八十年代的春风都吹拂沂 蒙大地了,该行动了。大队长丢掉“丰收”烟把子,拍拍腚上的土沫 子说,该行动了。 大队长是一把手,管着全队六百多人,我父亲则是会计,除了拨 拉算盘珠子,还经常扒字典,给村里的孩子起名字。我大姑的女儿桃 儿和我二姑的女儿杏儿的名字,都是我父亲给起的。 魏明住进了大队部,许多人都来看稀奇。他的床头有崭新的牙缸, 还有几本厚厚的大书。大队长一面叫人去代销点买“丰收”烟,一面 吩咐父亲和杏儿姐弄只鸡还有些鸡蛋。鸡蛋是大姑家的,鸡是二姑家 的。杀鸡的是大队长的兄弟二瘸子,他一瘸一拐地跟在杏儿姐的后面 去捉鸡。那鸡和鸡蛋不会白吃的,魏工作员要交粮票和钱,大队也会 秋后算账,给大姑、二姑和二瘸子算工分。 但那年没等到秋后算账,就没了公社,也没了大队,取而代之的 是乡和村。乍叫沂山乡红花峪村,还真有点别扭。老少爷们又自嘲说, 其实叫顺了嘴就行了。就像大清朝要汉人留辫子,都骂娘;到了民国, 要剪辫子,又都骂奶奶了。 一天,我到村部记账屋去找父亲回家吃饭,看到村长蹲在屋门槛 上“吃”丰收烟。村长对我说,开会哩,回去对你娘说,你爹不回去 吃饭了。我踢着石头往回走,在胡同口碰上了桃儿表姐,在拐弯处碰 上了杏儿表姐。桃儿表姐抢白说,有人惦着村部哩。杏儿表姐酸着脸 说,有人想着村部哩。 从此,我常见桃儿和杏儿在村部甩辫子,她们不像我,有事没事 来转,她们总有充分的理由,要么送吃的用的,要么借书借纸。 开始的时候,魏明只和我说话,不好意思看她们;日子长了,桃 儿表姐那两条垂到腚沿儿的长辫子和杏儿表姐那两条垂到褂边儿的长 辫子就成了铁轨,魏明的眼睛常在上面跑火车。没人的时候,魏明会 给我一块少见的奶糖,说,桃儿的脸红扑扑的,杏儿的脸白净净的, 你说哪一个更好。我伸出两个指头,得到了两块奶糖,然后我说,两 个表姐都不孬。 魏明又塞给我一支蓝圆珠笔,问,你看过《红楼梦》吗?你说桃 儿和杏儿像电影里的谁?我说,你就是给我一支红蓝两色的圆珠笔, 我也看不出她们像电影里的谁。魏明拍拍厚厚的《红楼梦》,像是对 自己说,桃儿像宝钗,杏儿像黛玉。 于是,在念五年级的那年春天,我接受了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监视两个表姐的行动。给我下达秘密指令的是父亲和二姑。我接受了 任务并没有感到光荣,我一个十三岁的屁男孩哪里是她们的对手。杏 儿身子单细,闪得极快,我紧追几步,她却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杏 儿温存地摸摸我的头,说,回去吧表弟,今年要考初中了,光跟大人 耍哪行。 我倚在石墙上,仰头望着夜空的星星,回味着杏儿表姐刚才对我 说的话,似乎有些意味深长。跟踪杏儿表姐失败了,我又去大姑家看 看桃儿表姐。到了大姑家门口,正看到桃儿表姐甩着辫子出门,我赶 紧躲到墙角,躲过了桃儿却没躲过她身上的那股雪花膏味,我跟着雪 花膏味拐了七八个胡同口,慢下了脚步。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我意 料不到的是桃儿竟解开裤带儿翘起大腚撒起尿来,吓得我心惊肉跳赶 忙躲到了墙角后边,这时候就听到了哧哧的笑声。再看时,桃儿早没 了踪影。 我正要乘着月色到魏工作员住的村部去看个究竟,却远远地看到 了同样像个幽灵似的二瘸子。二瘸子闪进了村长家,偷偷摸摸的样子。 我猜着这里边一定有鬼。大门悄声关了,我只能绕到村长家的院子后 边去。村长家还留着后窗,这时候后窗正透出灯光来,我扶着墙爬到 了一棵臭椿树上,正好看清楚屋内的一切。 二瘸子正和他的胖嫂子在吃炒花生米。二瘸子利索地吹吹花生皮, 捧给嫂子,胖嫂子伸了胖嘟嘟的手指去捏花生米,捏进自己的嘴唇里, 还捏进了二瘸子的尖唇里,我觉得很好笑。二瘸子开始扒胖嫂子的衣 裳了,胖嫂子抱着他的头说,当心你大哥回来。大哥?二瘸子吞着花 生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正在二狗媳妇身上犁地哩。完事后,他们 穿好了衣裳,闲着聊天。瘸子对胖嫂说,听说村里要选一位民办老师? 胖嫂说,你大哥说了,不是桃儿,就是杏儿,她们都是联中毕业生。 二瘸子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得在大哥面前说说,这个民办教师该 让我当。说着,两个人又大张旗鼓地干了起来,像搞会战,我使劲、 你使劲地喊口号,一副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地样子。 臭椿叶味又压过花生香味了,我溜下树来觉得很恶心。 村里终于来了电影队。晚饭时候,我在二姑家吃水饺。可能是因 为我重任在身,二姑特意给我多捞了几个白面水饺。杏儿表姐吃的速 度很快,因为电影要开演了,还是……二姑和二姑夫都满脸疑惑。杏 儿表姐抹抹嘴放下碗,到里屋梳头,二姑使个眼色要我快吃,我心领 神会。 用不着慌慌着攀那高枝儿,二姑用筷子拨弄着水饺说,看上去很 美,其实是一朵谎花哩。杏儿表姐全当没听见,她甩甩辫子,身子一 拧就出屋了,胳膊下夹着一本厚书,我一眼就看明白了,那是魏明的 《红楼梦》。杏儿表姐夹着书,一往无前充满英雄气概,活像董存瑞 夹着炸药包去炸碉堡。 电影开演了,放的是《洪湖赤卫队》,山峪里回荡起“洪湖水呀, 浪呀吗浪打浪呀”的歌声,我并没有占到好位置,而是挤在了男男女 女相簇的人堆里。我终于发现了挤在人群中的杏儿表姐。这时候起了 一点风,春风荡漾嘛……我突然发现杏儿表姐用一只手抱着书,她的 另一只手正和另一个人的手抓在一起,顺着手,我看见了魏明。 电影换片子了,铁丝网里的大电灯泡亮了。他们的手分开了。不 一会儿,电灯灭了,片子啪啪开始移动开演,我移了眼再看时,已不 见了杏儿表姐,也不见了魏明。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出了人群,绕着场子转了两圈,没见到他 们的影儿。我在想,他们不会放着这么好看的电影不看去村部吧? 正迟疑着,我闻到了雪花膏的香味,桃儿姐姐拍拍我的肩,悄声 说,跟我来。桃儿带着我来到了村东头的桃树园。夜晚的月光下,桃 树们都有些狰狞,桃儿表姐显然有点害怕,她紧揽着我的肩,小声地 说,他们就在前面。我也看清楚了,魏明正抱着一棵桃树,魏明和桃 树之间是杏儿表姐。杏儿说,可惜了,看不成电影了,这么好的片子。 魏明说,有机会看的,去城里的电影院看,环境好,音响好,人也文 明。 他们在月光下凝望着,无语了,继而嘴唇亲到了一起。那炸药包 似的书掉到了地上。 桃儿表姐颤动着嘴唇说,我走了! 我问,表姐,你去哪儿? 我到前面堵他的路去!桃儿表姐说着就走了。 后来我想多亏桃儿表姐走了,才没有看到下面的镜头。下边就换 片子了。杏儿表姐从魏明和桃树之间横到了魏明和大地之间。魏明不 但吃了花生还耕了花生地。我的心中涌起阵阵酸楚,后又生出许多宽 慰,魏明做我的表姐夫没什么不好。这方圆几百里,上哪找这么帅气 的文化人! 从此以后,我的任务似乎变得“简单”了,主要是我“一无所获” 。向大人汇报的时候当然就是“平安无事”了。我爱杏儿表姐,也爱 魏明。我发誓将桃树园的影片烂到肚子里。 任务变简单的另一个原因是桃儿表姐用不着监视了,她捧着考中 专的复习材料,几乎是足不出户了。桃儿表姐说,俺要参加夏天的中 专考试,得抓紧复习哩。 但是,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杏儿在夜里去村部幽会,我悄悄跟踪,不过现在不是监视,而是 有些站岗放哨的意思了。我很怕有另外的人发现他们的秘密。月儿瞪 在南天上,静静地瞅着山岭沟峪。杏儿从村部门口闪出来,绕了两个 胡同口往家走去,我不远不近地跟着。眼看杏儿走到了麦场,突然一 个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是村长。他倒背着两手,很威严地挡住了她。 你这妮子,村长背着手说,我观察了几个晚上了,你的错误犯大 了。你这妮子,本来乡教育组要选一个民办教师,我和你大舅商量着 让你当哩,可你的错误犯的这么大……杏儿在月光下站成了孤立无援 的一棵杏树。你这妮子,村长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抚摸着杏儿的肩 说,你的错误犯大了,魏工作员是县里派来的干部,这事捅上去,他 的错误也犯大了,弄不好要开除公职……你这妮子,村长说着把杏儿 抱到草垛边上。她就是一棵杏树,任人砍枝扒皮。 后来,那年初夏割倒麦子,魏工作员就撤走了。再后来,上了新 麦坟,杏儿姐出嫁了。杏儿嫁给了新任民办老师二瘸子。太阳白花花 地烘烤着大地,新郎倌二瘸子也就是我的表姐夫却穿着笔挺的中山装, 像春天里的魏工作员穿的那样。他一拐一拐地走在村街上,阳光下的 影子像狼狗一样撵着他。到了初秋收麦茬玉米的时候,我收到了县重 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桃儿表姐也收到了县卫生学校的通知书,她是 红花峪第一个考上中专吃国库粮的妮子。 下面的事情就简单了。桃儿表姐毕业后分配到县医院当了护士, 她终于像她说的那样,从前边堵住了魏明的路,他和她进了电影院, 又和她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桃儿表姐终于使魏明成了我的表姐夫。 二十年后,我在省城工作,杏儿的儿子考上了山东大学,报到后 来看我。一打照面我吓了一跳。沂蒙山方圆几百里,上哪找这样帅气 的小伙……正像当年的魏明。 又是一个桃花水四处漫流的春天,我回家为父亲上坟。母亲告诉 我老村长死于舌癌。经过县城的时候,我特地去了文化馆看望魏明。 见了面,我说,表姐夫。叫我老魏吧,魏明说,我已经不是你的表姐 夫了。原来,他和桃儿表姐离婚好几年了,表姐现在是县医院的总护 士长,女儿在澳洲读书。 没什么遗憾的,魏明收拾着桌子,想给我倒水。其实我当年不过 是你表姐的一个攻克目标;她的目标太多了,比如说卫生局长。 我说,您就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魏明说,哪里,你都是全国的 作协会员了,可我还没在刊物上发表过东西。我正想找你帮忙,最近 写了点…… 他手一乱,茶水洒了一桌子。他从湿漉漉的纸堆里抽出一叠手稿 来。 我说,是什么会员,和写东西没多大关系……我突然就住了声, 我看到了他手稿的名字:桃红杏红。 你看,你看,我再给你倒一杯吧,魏明说。 (小说《桃红杏红》原载于《收获》2004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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