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狗面前，他那巨大的痛苦实在太渺小了。他丢了老婆，可他难
过的中心是他自己，更何况他们之间只有轻蔑冷笑而没有尊重和爱，
而狗今天那样做就是不要命了，它的难过和悲痛是彻底忘我的！
搬到纽约上州怀特小镇的第七天，画家张道光又通宵失眠，天亮
时他第一次看见了后院那条流浪狗，它正蹑足潜行穿越他的后院。道
光很恼火，狗的失魂落魄使他想到他们相似的处境：丧家之犬。
在国内时他声名卓著，尤其擅长写实油画肖像，又挑了一个无可
比拟的漂亮老婆，很是风光。从北京到纽约六年，他一直在弄西方艺
术中坐着头把交椅的实验性观念艺术，但所有的努力都打了水漂，只
能在街头画像养活自己。而热爱珠宝和时装的老婆，到了美国却如鱼
得水，设计的首饰让美国人都吃惊，最终，她投入了一个能给她真正
珠宝的秃顶老头的怀抱。
张道光彻底崩溃，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厌恶一切东西，艺术和作
画现在对他比病菌还可怕。幸亏也在美国的弟弟帮他请医生治疗，但
只要一停药，那种气味般的厌恶就又笼罩了他。一位中医建议他到人
少的地方去，他于是买了怀特小镇这房子。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失眠和厌恶继续纠缠着他，他通宵都在自我否定，感觉自己是个彻底
的失败者。他怨天尤人，恨不能拿谁来出出气，那只狗在这当口出现，
正撞在他的枪口上。
他想：这个该死的畜牲凭什么钻到我的后院来！一定要打折它的
狗腿，让它滚蛋。他终于在木棚旁的柴堆下找到了狗的窝穴。那是个
异常隐蔽又非常舒服的窝穴，道光有几分欣赏狗的聪明，改变了立即
赶它走的主意，决心和它较量下去，慢慢诱它上手，再抛弃它让它心
碎，他要从这条狗开始确立起胜利者的角色。
几天下来，道光对狗已经很熟悉，它是条母狗，中等大小，远算
不上漂亮，但干净又机警，一点没有流浪狗的邋遢相。看到狗那样子，
道光突然觉得该收拾一下自己乱糟糟的房子了。收拾完之后，他发现
这房子干净清爽，比起过去住的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为了接近狗，他天天给狗送食物，希望狗能留下来，不再天天出
去觅食。食物狗都吃了，但对他仍戒备十足，还是天天跑出去，道光
跟踪它，它就干脆跑到野地里。道光开始每天到镇上转悠，希望能碰
到它。
这天转回自己家门口时，道光认识了他在小镇认识的第一个人，
邮递员杰克。杰克忠厚热情，相貌特殊得几乎令道光手痒。杰克说他
也喂过道光后院的狗，但谁也无法接近它。他鼓励道光继续接近那狗，
并教他把食碗慢慢放到靠近房子的地方。
道光依计而行，一点点缩短碗和厨房的距离，并使碗暴露在后院
的灯光下。很长时间以后，那狗才敢在后院灯光下进食，并容忍道光
公然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现在道光早忘了打击它的初衷，他要把它吸
引到自己身边来。他想：难道一条流浪狗都不喜欢我了吗？狗仿佛能
嗅出道光心思的改变，对他也放弃了敌意，但道光一走近它，它还是
往后退，道光简直拿它没办法。
一人一狗的关系有了突破性进展是在十月的一个风雨之夜，狗窝
被水淹了，道光清理了小木棚，在里面做了个简单的狗窝，希望狗能
住进去。
道光奇怪自己能对狗做这些，狗已经成了他现在惟一感兴趣的东
西。可是狗对他始终不变的躲避让他很不痛快，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
狼狈的求爱者。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地想：这次要再不知好歹，就滚
出去！
他又怕这狠话成真，提着个心去看时，狗已卧在棚子里，看道光
走近，第一次没有走开。人与狗无声地对看了一会儿，狗的尾巴突然
对道光摇了一下，又摇了一下。道光心里轰的一声，像一堆干柴突然
燎着了火。
道光现在可以把食物一直送到狗的跟前去了。这天他去附近镇上
给狗买狗食，碰上了狗和它的伴侣———一条通身黑毛的大狗。不幸
的是，过马路时黑狗被车撞了。后院狗为了不让车流把黑狗压扁，围
着黑狗团团转，把一街的车都拦下了。接着它咬住黑狗的脖子，拼命
把黑狗往街边上拖，一街人惊得呆若木鸡。道光和一个警察帮它把黑
狗抬到人行道上，狗认出了道光，冲他叫，像是在哭诉。它又悲痛又
恐慌，不知该怎么挽留黑狗的性命。
看到这场景，人们都不肯走，在警察的劝说和保证下，车流才缓
缓移动起来。每辆车经过时都朝狗鸣笛致意。狗却表情凶狠地守着黑
狗，不准任何人靠近。道光很紧张，他想把狗带回去，但不知怎样让
人相信那是他的狗，又怕狗不认他。这时，让狗恐惧的动物中心的车
来了，狗惊恐地逃走了。
随即，狗的英雄事迹登上了当地的报纸。
道光像丢了魂似的回到家，狗不在。到很晚的时候，狗还没有回
来。他没法入睡，不安到极点，怕狗再不回来了，更为自己曾经的阴
暗念头良心不安。狗的灾难，难道是他阴暗心理的诅咒造成的不成？
半夜时分，狗总算回来了。它在后院里悲伤地哀嚎了一夜，道光
惶恐到几乎敬畏，他觉得自己不配去打搅它。在它面前，他那巨大的
痛苦实在太渺小了。他丢了老婆，可他难过的中心是他自己，更何况
他们之间只有轻蔑冷笑而没有尊重和爱，而狗今天那样做就是不要命
了，它的难过和悲痛是彻底忘我的！
天亮时，道光去看狗，狗趴在那儿了无生气，几乎让人以为它死
了。道光去抚摸它，它任他抚摸，身子在他手下颤抖着。道光又悲伤
又欢喜，颤声说：“宝贝，你得活下去，咱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啊？”
狗虚弱地趴了三天，只勉强喝一点点水，道光着急又害怕，坐立
不安。杰克来送信，道光赶紧拉他去看狗。杰克发现狗的下阴在渗血，
就给了道光兽医的地址，劝他赶紧带狗去看兽医。道光发动车子，杰
克敲了敲车窗，说：“你该给它起个名字了，嗨，它是你的了。”道
光就说叫它鲍蓓，他想他曾叫过它“宝贝”，用的是中文。
兽医强尼接到杰克的电话，已经知道是画家和英雄狗来了。他诊
断出狗是流产了，子宫严重感染。在紧张得脸色发白的道光的注视下，
他漂亮地给狗做了子宫切除术，然后告诉道光，费用打个八折，一千
六百块。道光一下子蒙了，他出不起这笔钱，但又万万丢不起这个脸。
强尼还要说什么，护士进来打断了。
道光现在几乎由不得又开始恨狗了。他哪有那么大一笔钱，谁又
说过这条狗是他的，该他负责？兽医难道不应该给这个“公众英雄”
免费救护？呸，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懊恼、痛悔、心疼把他的脑子
搅成了一锅粥，他懊丧地回了家。
第二天道光接到两个电话：护士让他明天去领鲍蓓并结账，而杰
克告诉他有记者知道了这只英雄狗被他收养要采访他。道光气得竟笑
起来，他已经想放弃它了，他们却要把它塞给他。他决心也荒诞一把。
他笔法狂放、色彩大胆地画了两张狗头的肖像画，第二天断然而
傲慢地要用这画抵两千块钱。没想到强尼同意了。原来强尼早看出道
光的困窘，本有此意，却被护士打断，又不知道光的画究竟怎样，就
搁下了。现在这两张画让他连叫好都忘了，本想抬高价钱，道光却一
口咬定了这个价，美国人从不肯勉强人，只有接受。道光愣了几秒钟，
才漾出笑来。
道光乐颠颠地带了鲍蓓回去，鲍蓓一路用专注而湿润的目光望着
道光。道光太高兴了，他一把刷去了在年轻兽医面前的耻辱感。这时
他才意识到他那种想到绘画就作呕的感觉突然消失了，他又能画画了！
他跳了起来，立即兴奋地给鲍蓓画了一幅肖像。
傍晚，杰克带来了记者。记者面对鲍蓓和它的画像惊呆了，举起
相机一阵狂拍。
记者走后，道光高兴地留杰克喝酒聊天。他们去看躺在壁炉前的
狗，道光抚摸鲍蓓，鲍蓓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两眼忠实诚恳至
极地盯着道光，让人觉得，它将会什么都肯为他奉献。杰克夸鲍蓓是
条气性大的好狗，又眉飞色舞地讲了他的狗。杰克说，狗甚至比人还
聪明，改天要让道光看一样东西。聊得兴起，道光没浪费杰克那独特
的相貌，当场给杰克画了幅肖像送给他，喜得杰克紧紧抱住了道光。
第二天，记者的文章和照片在本县报纸上登出，道光被冠以“优
秀画家”的称号，他觉得好笑透顶，但小镇轰动了，人们改变了对道
光的不良印象，以他为豪，交口称赞。这时有人打电话来请他给他们
的宠物画像，特别是兽医强尼把那两幅画挂出后，他的顾客又不乏有
钱人，更多人来找道光。道光再不缺钱，半年后，他把借弟弟的买房
钱也还清了。道光在家里对鲍蓓唠叨———他现在养成了这习惯——
—你看都是你闹的，我成了个狗画家了，传回国内和纽约，不把人笑
死！
鲍蓓已经完全恢复了，在客厅的壁炉前安家。它对道光寸步不离，
道光沉闷，它也不快活，并不断用自己的脑袋去蹭他的腿，像在安慰，
又像在恳求。道光高兴，它更加高兴，有时候体会到了主人的关爱和
喜欢，眼睛都喜悦得闪闪发光。鲍蓓顶喜欢出门，很抵制给它摘项圈。
杰克说，它是把项圈看成道光收留它的承诺，取下来，它会觉得主人
不要它了。
“瞧她这个傻丫头！”道光也开始像美国人那样用人称代词称呼
鲍蓓了。
道光应邀去杰克家做客，把自己揪心的十几年经历全告诉了他们，
没想到十分钟不到就说完了。杰克领着道光去看了他说过要给道光看
的东西，那是他的四条狗背着他挖的一个洞。从这个洞里望出去，杰
克家的灯光只是一小方暗淡的苍黄，而道光那波澜起伏的人生就只存
在于那稀薄的灯光中，人的世界在狗的视线中竟是如此的渺小、稀薄！
道光慢慢有一种束手就擒的感觉，激动、愤懑等全都缴械一般放下了。
杰克说得对，狗的聪明绝对超过人的想象。临走，道光拥抱了杰克，
这是他来美国这些年来第一次跟人拥抱。
道光做客回来，决定带鲍蓓出去遛遛。道光心头洋溢着一种特别
的感情和体验，身体里有一股按捺不住的能量和冲动，他放开鲍蓓，
一人一狗在野地里狂奔起来。
鲍蓓很快消失在黑夜里，道光懊悔地一路追到一处房舍前，两条
极高大凶猛的狗扑出来，道光正惊惧得汗如雨下，鲍蓓赶来了。它镇
定地昂然从两条狗与道光的对峙中走过来，大狗被这镇静唬住，犹豫
起来。道光趁机撤到鲍蓓身后，鲍蓓猛转过身对大狗发出恶狠狠的咆
哮。两条狗先已泄了锐气，见它们已退出它们的领地，吠几声了事。
道光一摸鲍蓓，才知它满身是汗，抖个不停。
道光和鲍蓓正要走，来了两个警察把他们拦下，原来房子的主人
告他们闯私人住地。鲍蓓吓得发狂似地挣扎大叫，警察骂它是条疯狗，
道光气得发疯，大声顶撞说这是条好狗，并说了鲍蓓的事迹。那名黑
人警察被打动了，在他的善意劝说下，他们跟着警察到了警察局。
道光眼睁睁看着警察把挣扎嚎叫的鲍蓓带走去检查狂犬病，连挣
扎分辩的力气都没有。
第二天，那黑人警察来告诉他鲍蓓很安全，没事的。听说道光刚
选了政府的免费律师为自己辩护，黑人警察吃惊地直说他糊涂，那样
只能把他送到监狱！他建议道光跟律师说说鲍蓓。但面对极不耐烦的
律师，道光忘了黑人警察关照的话。
出人意料的是，下午出庭时，道光只被判了个“秩序干扰”的罪
行，跟没有差不多，可以立即回家。原来是那个黑人警察把报道道光
和鲍蓓的报纸塞给了律师，他佩服道光为了自己的狗敢和警察回嘴，
真是个好汉，鲍蓓更是条赤胆忠心的好狗。他开玩笑说要当鲍蓓的干
爹，道光脸红了，但一股热血沸腾起来，两个人立刻成了好朋友。
在家过了三天，道光获准去警察局领鲍蓓。鲍蓓一发现道光，一
改精神委顿的样子，长嗥一声，一下子把道光扑倒，狂乱地舔着道光，
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警察们都被打动了，鲍蓓的故事迅速地流传开
来。
两三年过去了，道光再心无旁骛，整天只是领着鲍蓓四处漫游作
画，他们经常流连在美不胜收的“印第安山谷”，这山谷就在遭遇恶
狗那地方附近，原来那天鲍蓓就是想领道光来这里。油画写生风景给
道光带来了新的荣誉和更多金钱，美国油画界甚至有人提问，是否在
美国十九世纪曾赫赫有名的哈德逊风景画派竟在一个中国籍画家手里
重新复活了？
道光仍单身，但前不久登了征婚广告，他明确要求，应征的女性
要爱狗。
（中篇小说《画家与狗》原作刊于《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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