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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乱了

原著 毕飞宇 缩写 张宗刚
来源:   
2004-09-26

  星期五天生就是出事的日子,乐果就是在这天晚上让摄像机堵在
佛罗伦萨夜总会的沙发上的。星期五夜总会的生意很好,乐果唱完三
首规定曲子,就被妈咪阿青带到那个东北人那里去了。东北人坐在三
楼最顶头的一间包间里头喝了点酒。乐果陪他唱了一首《来生缘》。
东北人把乐果搂过去,说了几句很疼人的话。他们贴在一起,东北人
的一只手就往乐果下腹部伸去。包间的门突然给踹开了,好几把雪亮
的手电一起堵在门口。乐果在惊恐之中并没有完全落魄,她猛一甩头
发,顺势低下脑袋,随后她的脑子一下子全空掉了。乐果透过长发看
见东北人瘫在了沙发上,正用右手挡住手电。一位女警察拉住乐果的
手腕往外拖。摄像机镜头离乐果不远,乐果裸露的右肩感受到照明灯
的灼热。女警察一手拖住乐果的肘部,另一只手替她拉上了后腰皮裙
子上的铜拉锁。这个致命的细节成了第二天电视新闻里的爆炸性画面。
  五棵松幼儿园的幼儿教师乐果在三十一岁那年做上了“小姐”。
乐果当上“小姐”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每一步又都是顺其自然的。乐
果的丈夫是她的同行,第九中学的语文老师,是个不会挣钱不会花钱
的货。乐果毕业于幼儿师范,会跳,会唱,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的
婚姻也就脱不掉鲜花与牛粪的隐喻性质。乐果和丈夫吵嘴每次都以这
样的自我控诉收场:“我真是瞎了眼了!”女人总是诡异的,她们的
真实面目总是隐匿得极为深邃,她们渴望一种东西,却能找到另一种
东西作为吵架的突破口,现成的东西就是钱。贫穷夫妻百事哀,在任
何条件下为钱争吵总是说得过去的。乐果对丈夫说:“嫁汉嫁汉,穿
衣吃饭;娶妻娶妻,吃饭穿衣,你让我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我也算
嫁了男人了!”丈夫苟泉笑笑说:“你也没有空了肚皮光着屁股,这
不就是小康吗?很不错了。”乐果忍受不了丈夫说话时那副漫不经心
的样子,这样的时刻乐果往往只会回敬两句话,其一是“我瞎了眼了”
,其二是“乡巴佬”。这是苟泉的致命伤,是沙家圩子苟家村村民苟
泉的先天疤痕。吵到这个份儿上,苟泉就会摔着门出去,以不说话这
种方式与小市民进行斗争。
  后来还是乐果自己出去了。乐果想玩,但玩得痛快就得花钱;乐
果想挣钱,然而挣到钱的工作做起来又太累。乐果开始关注每天晚报
上的招聘广告。一个月后机会真的有了,乐果来到佛罗伦萨夜总会参
加钟点歌手招聘,她拿起麦克风,只问了一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问得大厅鸦雀无声。于是又问一遍:“为什么这样红?”大厅里即
刻就是满堂彩。乐果心花怒放了,她越唱越柔,腰身也软了,目光里
头烟雨迷蒙,全是“纯洁的友谊和爱情”。之后即刻便是经济效益,
三十元。外加一听冰镇雪碧。幼儿教师乐果的歌声当天晚上就和市场
经济接轨了。
  没有比夜总会更适合乐果的地方了。乐果每一个晚上都能玩得很
开心。乐果一上台就成了男人的中心,好多眼睛盯住她淌口水。碰上
顺眼的男人乐果也要应付几下的,不过乐果从来都不出格。第一个月
乐果挣回了一千二百五十五元。苟泉不鼓励妻子,也不干涉妻子,以
局外人的姿态微笑着关注妻子。
  乐果第一次接待客人是阿青一手操持的,那种堕落的感觉令人迷
醉,夹杂了致命的耻感与快感。乐果被阿青带到隐秘的地方把事情做
了后,觉得有些对不起苟泉。乐果当上小姐的第二天脸上的模样很不
好,晚上她迟到了几分钟,唱了一首很怪的歌《月亮的脸悄悄在改变》
。乐果唱得极动情,有一种止不住得抒发。阿青坐在暗处注视着她。
知识分子确实还是有点酸,一有风吹草动就拿“堕落”这样的恐怖话
题吓唬自己。阿青可不喜欢。皮肉生意是天下最公正的贸易,你睡了,
我拿了,账目很清楚,犯不着为这样的事撩拨心情。乐果一下来阿青
就把她叫到后台去了。阿青说:“怎么啦,你?”乐果不肯看阿青的
脸,咬住嘴唇说:“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阿青听了这
话便笑:“坏女人?乐果你轻轻松松的一句话,把我们姐妹可全骂了。

  星期六早晨,丈夫苟泉才知道乐果通宵未归。苟泉的睡眠历来很
好,一上床鼻孔里就会拉风箱。这样好的睡眠与他的乡下人身份是吻
合的。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乐果都没有回来。苟泉心里头蹿火,脸面上
却是加倍沉着了。女儿已经不小了,这样的丑事让女儿知道了天也会
塌下来的。但是女儿又太聪明了,这位一年级的少先队中队长显得很
知趣,不提妈妈的事。她的少年老成与察颜观色让苟泉又心酸又害怕。
苟泉打开了电视。电视机上出现了一位男播音员播报本城新闻,电视
画面上正在“打击卖淫嫖娼”,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行走在画面正中
央,镜头老是跟着她。她的皮裙子十分丢人现眼,后腰上留了一条衩,
警官的一只手又给她拉上了。苟泉和女儿同时认出了这个长发掩面的
女人。
  乐果回家时的表情凛然而不堪一击。乐果推开门直奔卧房,苟泉
也跟进卧室。“是不是你?”苟泉说。乐果知道他看到电视了,平静
地说:“是我。”苟泉大声吼道:“睡过没有?”乐果抚弄着床单:
“睡过。”苟泉的最后一丝侥幸就是在这个短暂的审讯中彻底葬送的。
他张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粗血管。苟泉一把拽住乐果的肩头,抡起
巴掌就往下抽。乐果冷冷地说:“别打脸。星期一我还有课。”苟泉
将耳光抽到了自己脸上:“就他妈你有课?我他妈也是人民教师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师有两节课。苟泉一早就到办公室去了。第一
节课后的十分钟很关键,是苟泉老师的焦点时刻。苟泉注视着每一个
人,警惕耳语,警惕弦外之音,警惕讳莫如深的古怪表情。但所有的
事都很正常,苟泉在侥幸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十年前的那个夏季是多雨的、燠热的。大街上布满了奶油雪糕、
三色冰激凌和冰镇酸梅汤。它们构成了一九八五年的城市形象。这天
苟泉精神饱满地行走在大街上,兴冲冲地去新单位报到。大学毕业了,
他终于留在省城工作了。报到后不久,苟泉正式实施自己的婚姻工程。
他给这项工程取了个代号:鹊巢行动。行动的纲领是建立城市家庭,
目标则是找一个与苟泉结婚的城市姑娘。在苟泉心里,这个姑娘必须
满足这样的内涵:一、本城的。二、有本科学历的。三、漂亮的。四、
有女性味道的。五、身高一米六十左右的。六、体重在五十公斤上下
的。七、有正规职业的。八、长头发的。如果困难较大,可采取倒记
时方式降格以求。但第一条不能动,城市姑娘这一条,绝对不能变。
  鹊巢行动历时一年半,共涉及三十七位姑娘和四位离异少妇。行
动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姑娘们都是水下的鱼,你一动它就没有了,一
点痕迹都没给苟泉留下来。乐果的出现则类似于春雷一声震天响,类
似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乐果是本城的、幼儿师范学校毕业的、长相
说得过去的、女人味多少有一些的、身高一米五九的、体重四十七公
斤的、有正规工作的、长头发的姑娘。鹊巢行动峰回路转。
  那时乐果刚刚从她的情爱战争中败下阵来。乐果是这场战争中的
情爱寡妇。乐果后悔自己还是不该去堕胎的,只要孩子生下来,既是
人证,又是物证,他不离婚也得离。乐果就是在最要紧的关头软了那
么一下,到医院去了。乐果在床上躺了五十个小时,所有的往事像倾
泻在地面的水银,碎碎亮亮散成许多小珠子。
  三个月后介绍人把乐果和苟泉领到一起了。乐果赴约的那个黄昏
已近一九八六年的暑假了,她披着长头发,一身黑长裙,腰里束了一
条白皮带,像刚刚寡居的都市少妇,又幽静又幽怨。面对这样好的城
市姑娘,苟泉平白无故地激动了,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哪里有一
点配得上你?浪费时间做什么?”苟泉给乐果的第一印象没有任何独
特之处,但这句大实话却是例外。乐果正需要抚慰,她从苟泉的话里
听出了温馨的东西和动人的地方。乐果就说:“都认识了,不成也是
缘分,坐坐嘛。”这么说着两人相对一笑,竟像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了。
  苟泉恋爱了,苟泉的城市之梦有着落了。苟泉在最欣喜的日子都
没有失去冷静,他盘算着最关键的一招,尽快把乐果睡了。用乡下人
的说法,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但乐果那一道关口把得严。苟泉屡次
受挫,可信心却愈加坚定。把生米煮成熟饭的最佳地点不在城市,而
在乡村。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正值放了暑
假,在城里也是无聊。苟泉开始生动活泼地描述他的乡村,结果真把
乐果弄到乡下去了。乡村的夏夜是安静的,透彻的,苟泉带乐果来到
打谷场,满天星斗分外姣好。苟泉吻着乐果,一边吻一边细语。乐果
第一次到乡下,每一个感官都在做梦,乐果的春心勃发了,生出许多
挡不住的感觉。苟泉顺势把乐果推倒在稻草上,生米终于变成了熟饭。
  自此苟泉开始坚信自己是城里人了。但要命的是乐果的脾气,说
发就发,没有来由,很让苟泉伤神。但苟泉还是虚心地、谨慎地、快
乐地、巴结地、鞠躬尽瘁地恋爱了。这场恋爱建立了以乐果为主导、
苟泉为基础、没有民主、只有集中,既有乐果的统一意志,又有乐果
的心情舒畅这样一种生动活泼的生活局面。局面建立了,苟泉结婚了。
但生活并没有微笑,只是露出了牙齿。恋爱结束了,生活还原成了不
可逃脱的琐碎的细节和习惯。结婚前苟泉的生活是没有固定款式的,
现在苟泉把款式娶进家门了。乡下丈夫只有一种活法,那就是妻子的
活法。丈母娘怎样带大女儿,女儿便怎样教育丈夫。只用了两年时间
苟泉就实现了自我重塑,他还用乐果的思想成功地造就了女儿苟茜茜。
  苟泉和乐果对离婚的原因都无法启齿,只有分居。但吃饭是个大
问题,有孩子,就必须有人尽义务。好在两人还算默契。一、三、五
乐果承担,苟泉则捡起二、四、六、日。晚上则要省事得多,电视机
不开了,苟泉看书,乐果打毛衣。看什么书乐果不知道,毛衣是谁的
苟泉也不管。
  丈母娘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到苟泉家来了。丈母娘一进门就喊茜
茜,几句话一出口就营造了一种温暖氛围。丈母娘的亲切模样使苟泉
起了疑心,往常她老人家说话可不是这样的,苟泉在她面前只有俯首
帖耳的份儿。丈母娘把茜茜抱在腿上,用一种诧异的腔调说:“茜茜
怎么瘦下去了?”乐果说:“不还是老样子。”丈母娘道:“再怎么
说,也不能苦了孩子。”苟泉听出了话里的话,看来她早就知道这个
家里发生的事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是“再怎么说”!苟泉明
白她的来意了,老人家亲自来火力侦察呢。苟泉悄悄逃出了家门。
  但苟泉走得还是太冲动了,忘了带钥匙。这个细小的疏忽直接导
致了当天晚上的一场恶战。苟泉回到家时,家里的灯亮着,苟泉掏钥
匙,没有,只好敲门,屋里不应。苟泉只好又敲,准备豁出去喊“乐
果”了,屋子里的灯却灭掉了。这个细节彻底激怒了苟泉,苟泉飞起
脚,门踹开了。乐果冲出来,大声说:“干吗?”声音在静夜里像一
颗流星,绚烂而又急促。苟泉拖着声音说:“你干吗?”随后是一场
迅猛剧烈的战争,整个校园都听到了。在随后的一分钟里,校园里每
一扇窗子的后面都伸出了一颗脑袋。
  形势越来越坏,越来越复杂了。大院里那么多的表情和眼神放在
那儿。必须中止这种状况。苟泉当机立断,买了两把羽毛球拍,一只
羽毛球。苟泉、乐果、苟茜茜的羽毛球表演赛当天下午便在宿舍楼的
过道上展开了。苟泉的计划得到了乐果的暗中相助。羽毛球在空中飞
来飞去,很轻盈很欢乐的样子。茜茜像一只被解放的狗,捡球并且欢
跳。苟泉和乐果用了很大的力气,表演轻松,表演和睦,表演其乐融
融。他们的脸上带了微笑,余光注视的却是楼上的阳台。已经有四个
人看到他们打羽毛球了。苟泉出了一些汗,心情凭空地亮堂了许多。
总务处的方主任站到阳台上来了,苟泉大声招呼说:“方主任,下来
玩两下吧。”方主任眯着眼睛,高声回了一句:“看你们两个打,也
蛮好玩的。”乐果一听就委顿下去了。夫妇两个回到家,微笑便死在
脸上。
  乐果洗完澡握着一只绿色梳子从卫生间出来。她一出来目光就和
苟泉对上了。苟泉怎么也不该用那种目光等待乐果的,都像热恋中的
少年了,只知道放电。乐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丈夫的这种目光,
有了久别胜新婚的剧烈激荡。
  这天夜里,苟泉没有守住自己,赤脚溜进了卧室。苟泉推开门,
门半闭着,没有锁。这让他又开心又绝望,又欣喜又愤怒。他摸到床
边,乐果早就在那里猛烈喘息了。苟泉爬上去,做贼一样偷自己的老
婆。乐果被苟泉的报复弄得幸福万分,喜极而泣,轻声呼唤苟泉的名
字,又巴结又讨好。苟泉痛恨和厌恶这种婊子的行径,想单方中止,
却不能够,心里头越愤怒动作却越类似于恩爱,乐果也就越舒服越癫
狂了。苟泉心里骂道:“妈的。”
  转眼到了暑假。放假的第二天乐果的家里便出了大事情。乐果起
床时发现家里空掉了,苟泉和茜茜不知去向。乐果慌忙检查衣柜和女
儿的书橱,猜他们是回乡下去了。乐果难过了一阵子,却挡不住开脱
和解放的好感受。乐果对家里实施了一次彻底的大收拾和大清扫,一
直忙到中午。乐果吃了点东西,有些犯困,就躺到床上去。乐果做了
十来个梦,没有一个记得起来。最后一个梦乐果还有些体会,肯定被
一个男人吻了,乐果醒来的时候还有怦然心动和怅然若失的印象。乐
果下午起床后洗了一个澡。天色已晚,乐果找不到事情可做。乐果拿
起镜子,很怜爱地看了自己一眼,还可以再化化妆的。她已经很久不
给自己上妆了。乐果描上眉毛,把眼影也涂匀了,再用刷子刮几下眼
睫毛,随后很用心地勾起了唇线,抹上了口红。乐果平举了镜子,凝
视自己,研究自己,怜爱自己。右手的食指贴在下巴上,往下滑动,
很迷蒙很爱惜地往下滑动。线路在脖子上也慢慢蛇行起来了。乐果听
到两片嘴唇之间响起了一声细碎的破裂声,两片口红分开来了。乐果
呼出一口气,有些燥热,呼吸越来越深,而目光却越来越散动了,像
阳光下的冰,有了松懈和分解的液化欲望。乐果丢开镜子,走到门边。
开门,乐果对自己说:“哪里都不许去,只准到大街上看看。就看看。
”  (中篇小说《家里乱了》原著选自《毕飞宇文集·轮子是圆的》
,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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