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人眼里,普希金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而且是一位自由主义的思想战士。19岁时,他便写出了《致恰达耶夫》等盛赞自由的豪迈诗章;21岁时因推崇“自由化”而第一次遭流放;24岁时开始创作被誉为俄罗斯百科全书的长诗《奥涅金》;25岁时再度被沙皇政府流放;在32岁结婚前,他终于声誉冲天;1837年1月27日下午5点,他与情敌丹特斯决斗负伤,两天后终别人世。普希金的一生,虽屡受审讯、监视、诬陷,但他从未放弃与沙皇的专制作斗争,套用鲁迅的话说,他完全是一位“真的猛士”。所以,阿赫玛托娃由衷地赞叹:“整个这一时代,一点一点地被称为普希金的时代了。普希金战胜了时间,也战胜了空间。”但是,在坊间忽现的一册《普希金秘密日记》中,我却丝毫不见普希金作为“理想斗士”的精神风采和内心伤痛,而是诗人大量“下半身活动情况”的自我交待。此书共收录了普希金1836年至1837年1月间所写的121篇日记。在1—18篇里,普希金不断地回忆着新婚初夜、与妓女鬼混以及拷问妻子的忠诚等,甚至还想起自己6岁时通过姐姐看到的女人最隐秘“真理”的面孔。在19—30篇中,基本上是些普希金与他两个大姨子鬼混的记录,丹特斯也屡屡登场。而据可靠史料显示,1836年4月,现实中的普希金之妻为了分担普希金的巨大压力和解决生活急需,还曾写信给她的哥哥,要求借贷200卢布。可日记上的普希金却在苦思冥想如何与妓女交往不花钱。在31—73篇里,事实上正处于贫困交加的普希金,却一门心思地研究女性身体、家庭,甚至忽然忆起已36岁的凯恩,并恶狠狠地说:“我视一切女人为最低等的生物”。更加不堪入目的是74—121篇,普希金竟然忆起自己3岁时偶见母亲裸体而浑身着火般地逃之夭夭。谁能相信,一个3岁的小孩竟然会有如此荒唐的感受,莫非吃了大量的荷尔蒙而早熟? 尽管该书的序言说,普希金“不再是经过涂脂抹粉的神,他是伟大的诗人,但也是有缺陷的普通人”,“实际上,从普希金的许多诗作和其他人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到,普希金是一个滥施爱情的人,走到哪里就爱到哪里”,“像呼吸一样随便”,并且还拿出凯恩的回忆录作为论据。但是,只要稍具文学常识,我以为,对这册日记的真实性便不难做出判断。都说日记是一个人最为隐秘的内心生活的见证,自然也少不了一些男女私情的记录,尤其是像普希金这样的自由主义浪漫骑士。但既是日记,也同样不可能回避一些人物在精神上的隐痛,特别是他对专制压迫的愤怒,对贫困生活的绝望,对生命尊严的祈求。而这些在日记中却毫无反映,这不能说很正常,至少,也是不合逻辑和客观情理的。 这使我想起近年来一种十分恶劣的造假风潮。为了获得暂时的物质利益,有些人常常以“揭示历史真相”为借口,不断地拿历史开涮,拿名人开涮。名人也有不光彩的一面,他们有“上半身”的思想,当然也有“下半身”的欲求,但我们不能总是钻进他们的“下半身”来摧毁他们最为核心的精神主体。如果没有陀斯妥耶夫斯基,没有普希金,我敢说,也就不可能产生俄罗斯历史上杰出的白银时代,也不可能出现至今为止世界上任何民族都无法具备的、强大而深厚的俄罗斯式的知识分子传统。 □洪治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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