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知道章太炎被称为“民国之祢衡”,其癫狂之个性,在中国文化史上一直赫赫有名。由于学问做得极好,所以他总是牛气得不行,以至于生前就早早地放出话来:“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为此,有不少人虽对他敬畏三分,但还是哂之曰:“章神经”。 说到“章神经”,其实还是有些来历。1906年,章太炎东渡日本,曾在同盟会的欢迎席上说道:“大凡非常的议论,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亦不敢说。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人,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可见,章神经并不是别人给他取的绰号,而是他自诩之词。据说,在日本期间,东京警视厅曾让他填写一份户口调查表,原是例行公事,章太炎却十分不满,挥笔填道:“职业——圣人;出身——私生子;年龄——万寿无疆。”弄得日本警察一头雾水。 因为要编一本章太炎的经典文存,我便陆续地读了一些有关章太炎的著述及相关材料,结果发现,章太炎的确狂得惊人,狂得离谱。譬如,人家康有为好歹也算是个有些学问的人,好不容易弄了本《新学伪经考》,而且在当时的学界风行一时,但章太炎却不屑一顾地讥之曰“恣肆”,并打算拟文十余条,痛驳他一番。后来,由于政治见解的不同,章康之间更是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他还写下了咄咄逼人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又如,林琴南曾自吹自己的文章是“史(记)汉(书)之遗”,结果被章太炎听到了,立即大骂林琴南吹牛,说他的文章都是从唐人传奇剽窃而来。言下之意,完全是些通俗的玩意儿,根本算不上什么学问。最为离谱的是,章太炎在《时务报》任职期间,一直对梁启超跟在康有为后面唯唯诺诺颇为不满,常常对他冷嘲热讽,可梁启超也是一位狂生,于是两人在报馆门前竟大打出手。章太炎虽寡不敌众,但也不甘示弱,最后还趁机送了梁启超一个耳刮子。堂堂学者,一代大师,竟有如此粗鲁的动作,实在是张狂得匪夷所思。 民国时期,人们都觉得时代变了,章狂人的个性可能也会收敛些了。其实不然。据王开岭的《天地雄心》所述,袁世凯上台后,他照样对这位袁大头骂之不绝。袁世凯毕竟读过史书,知道身为君王,捕杀国士,会招致千秋恶名,于是他决定采取怀柔政策,先将章狂人的体毛撸顺,然后再找机会将他关之大吉。他苦心孤诣地为章太炎特设了考文苑,并用高薪将他养于其中,免得他再生事端。岂知“章神经”哪能有半日闲得无聊?于是他迫不急待地去找袁世凯论理,守门卫兵不让他进,结果他大闹总统府,并痛诟袁世凯为“包藏祸心”的“窃国大盗”和“独夫民贼”,直把几个守门的卫兵吓得浑身筛糠。 李太白诗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章太炎一生虽狂,但在学问上却从不马虎,并建树颇多——他不仅精通经学、史学、文学与哲学,而且在杭州诂经精舍苦读数载,通晓训诂学、音韵学等诸多领域,确实属一代国学宗师。所以,鲁迅先生曾说:“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肩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不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能得到鲁迅先生如此称颂的人,委实不多也。 □洪治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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