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很多现代作家来说,威廉·福克纳仿佛已成为他们写作途中 的耶稣。这位身材矮小、一生都盘踞在约克纳帕塔法县的美国作家, 就像一个忧郁、悲悯而又仁慈的话语天使,只要他挥一挥衣袖,很多 作家便显得茅塞顿开,甚至内心的天空都被照亮。 福克纳之所以能成为文学圣殿中一座不朽的偶像,我以为,不仅 仅是因为他在文学探索上的非凡成就,还在于他对人类、大地、亲情 的深切体恤和思考,以及感恩式的独特表达。它体现在福克纳的笔下, 便是一种被挫折、创伤、羞辱反复击打后的隐忍和宽容,是历经沧桑 后的高迈与宁静,呈现出某些人类优秀品质的极限状态。而这种伟岸 心胸的获得,与他的多难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早在1918年,曾与自己海誓山盟的恋人埃斯特尔,因为双方家长 的反对而与别人订了婚。福克纳在遭受这一情感重创之后,再也不想 呆在家乡。为了躲避埃斯特尔的婚礼,福克纳试图参加美国空军,但 因为身材矮小单薄被退了回来。没办法,他只好去耶鲁大学攻读第二 学位。孰料那里也在议论着他的失意。于是,福克纳给自己姓氏中加 了个字母,操着并不纯正的英国口音和几份伪造的外籍文件,以一个 假英国人的身份混进了英军部队,成为一名皇家空军飞行员,并被送 到多伦多进行训练。颇不走运的是,当他的飞行训练还没有完全结束 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却彻底地结束了。 福克纳只好怀揣那份参战资格证书,十分落寞地回到了他的家乡。 不久,在奥克斯福小镇上,人们便会经常地看到,有位年轻人一会儿 穿着英国皇家空军全套制服、一会儿又赤着双脚在街上溜达。他嘴中 叼着土制的烟斗,一副终日无所事事的样子。这个游手好闲的人不是 别人,正是威廉·福克纳。于是,小镇上的人们便很亲切地送了他一 个绰号:“无用的伯爵”。 然而,我们的“无用伯爵”福克纳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社会闲人。 事实上,每当夜晚来临之时,他便在煤油灯下奋笔疾书。他试图将他 那“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展示给全世界。直到1928年,他终于完成 了首部重要作品《喧哗与骚动》,但这部小说因为意识流的大量运用 而鲜有读者。随后,他一气之下写了部通俗性的长篇《圣殿》,没想 到一举成名,名利兼收。这时,又适逢埃斯特尔刚刚离婚,由是,福 克纳终于与这位青梅竹马结成连理。 但婚后的福克纳并没有想象中的幸福。作为长子,他要负责寡母 和一家的生计;弟弟迪恩因为飞机事故而去世,他为此不得不经常接 济弟媳一家;埃斯特尔自幼生活优裕,花钱如流水,嫁给福克纳后依 然挥霍无度。此外,福克纳为了确保自己是个“乡下佬”的本色,还 买了一栋内战前的老房子,仅仅为了翻修,就不知费了多少金钱。有 了房子还得有土地,于是,他又买了320亩农田,起名为“绿野田庄” 。其结果是,他不得不常年到处拼命挣钱,以维持农场的再生产。如 此三番五次折腾,对于福克纳来说,看似辛苦,却也快乐。辛苦的是, 为了挣钱,他不得不给好莱坞写写报酬极高的剧本,甚至与好莱坞签 订了数年卖身契式的合同。快乐的是,他却从自身多种角色中体会到 了生活的本质,并渐渐地意识到了人类某些恒久的精神基石。 随着自我思考的成熟,福克纳渐渐地明确了自己的写作理想。于 是,他便在1945年断然中止了与好莱坞的编剧合同,开始了潜心写作。 他的妻子埃斯特尔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作家,但 是,五年之后,当一大笔诺贝尔文学奖奖金摆在她面前时,她终于在 涕泪交加中明白了丈夫原来并非一个“无用的伯爵”。
□洪治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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