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还是不载,看似简单,无非费一点时间,若干汽油而已,然 而,凝集着多少人生的悖论。 阳光灿烂的上午,我驾车回家去,穿过犹太街时,候车站前一个 汉子向我摆手、呼喊。我放慢车速,看他,并不认识,正在疑惑,他 一往无前地追来,我只好停下车。中年人喘着大气,走近,一边叫着 “先生先生”,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隔着侧窗,以极快的速 度把一张二十元钞抽回去,将两张五元钞递过来。“什么事?”我没 好气地问。他极其恳切地说:“求你帮个忙,把我们送去上班的地方, 电车不来,只剩十分钟,要迟到了!”我略一沉吟:“活雷锋”不是 一次也不能当的,不在乎十块钱外快,也让同胞在异乡得到一点温暖 吧。我再问:“什么地方?”“‘麦得罗’。”那地方我常去,在郊 外,是大型商场聚集地,来回至少十来英里,并不顺路。我在踌躇, 他误会我已默许,高兴地说:“还有一位同事。”立即向站在候车站 的另一位汉子招手。我随即果决地说:“不行,我不认识你们。”一 蹬油门,溜之大吉。从后视镜看到,他沮丧地站在路中央,发了一会 儿呆,搔着头踱回候车站去。 这天,我的心里一直不好受,明明知道此间坏人为数不多,若真 的跑这一趟,安全系数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然而我在“为善”的路上 当了逃兵。我平时行事,颇信奉一位洋人的名言:“把陌生人假定为 ‘好人’,能省去许多麻烦。”可是,在这个场合,我做不到。无论 世故还是直觉,都要求我把“自保”放在第一位。 老天在上,我可不是那么冷血的,这老爷车也曾载过陌生人。那 是前年一个深夜,我下班回家,在路口拐弯时,一位年约六十的女同 胞,趁我减速,迎面拦住,我摇下车窗才听清她说:她要把一位老人 带回家,搭不到车,请我开恩送一程。看看路旁,果然站着一个龙钟 的黑影。我照办了。顺手牵羊式的行善,不值一提,探究当时双方的 心理,倒都是以对方“是好人”为前提的。她们这把年纪,如果还能 持枪劫车,那倒是我的荣幸,见证一次犯罪史上罕见的案子。我呢, 为获得陌生人的信任,自豪了好一阵。这种互信,纯然出于第一印象, 都没有介绍信、担保书。当然,女士在半夜上陌生男子的车,也有自 己的把握在:要“劫色”,也不会动到她们身上去。 两次遭遇,教我颇起感慨。载,还是不载,看似简单,无非费一 点时间,若干汽油而已,然而,凝集着多少人生的悖论。我一直没法 为拒载两位上班者释怀,尽管这在美国被视为理所当然。足见我的“ 洋化”,尚未成功。 (美国)刘荒田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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