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燕子

    □　谭登坤
    燕子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很少落到地面上来。歇脚儿的时候,也是静立于院子的晾衣绳上,干净的树枝上,高高的屋脊上,或者,电线上。燕子会不会在地上走路呢?搜索积久的记忆,这让我感到有些疑惑了。燕子站在高而细的电线上,小憩、打闹,或梳理羽毛,悠闲得很。燕子穿一身黑色的燕尾服,黑得纯洁和耀眼。贴身一件白色的衬衣,白得素雅和明亮。“要得俏,一身皂”呀,燕子的打扮深得审美之道。燕子是鸟儿中的翩翩君子,永远是衣冠楚楚地来去,永远是干干净净地生活。
　　燕子的饮食也讲究。燕子不食五谷,亦不吃死虫,只从空气中挑拣干净的飞蛾和蜻蜓。燕子从树梢上飞下来,从白色的云彩里飞下来,它发现了一只掠过树叶的小飞虫,它像一颗黑色的流星,在一瞬间,把小飞虫稳稳地衔住。燕子又从村庄里飞上去,又从麦田里飞上去,像一片树叶,在一阵清风中上下翻飞,画出一波一波漂亮的波浪。夏天的黄昏,蚊虫雾列,一团一团地从水草里飞起来,在人的头顶上笼罩着。这是燕子最兴奋的时候呵,它们倾巢而出,来往穿梭,它们的欢歌笑语,洒满了天空,这是燕子享受美食的时刻。
　　燕子只用泉水洗浴,一遍一遍洗它们漂亮的衣服。燕子只从树叶上或者小溪里饮干净的水珠。大约是饮了干净的露珠的缘故,燕子的声音是那样清脆婉转,嘹亮悦耳。燕子的歌唱是玉笛飞声,如珠圆玉润,如春花亦如夏荷,人们称之为呢喃。燕子的歌唱又如泣如诉,如小泉如细瀑,脆而不娇,密而不烦。燕子轻轻地歌唱,疾疾地歌唱。不是倾诉,胜似倾诉；没有邀约,如赴邀约。燕子一唱,就把天唱蓝了,把云唱高了,把阳光唱得如琴弦般共鸣。没有了燕子的歌声,河里的水可能就不流了,房顶上的炊烟可能就不飘了,小孩子可能就不笑了。燕子这一支歌,就是村落的伴奏,就是朝岚和暮霭,缭绕着,一季不停,三月不去。
　　其实,种地的人和织布的人没有谁当真在听,他们忙碌着。可是,没有了燕子的天空,就黯然失色了,没有了燕子的歌声的天空就苍白倦怠了。种地的人就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支起耳朵；或者叹息了,都去寻找。其实,燕子是音符,犁耙牵出的田垄是节拍。燕子和农人,他们是同一首歌,是同一首歌中的音部和音阶,缺了谁,一首歌都不会完整了。燕子离开的日子,人们挂了锄钩,歇了犁耙,开始了一个冬天的等待。他们说,“燕儿来不过三月三”,他们在心里算着,他们盼着等着呢。燕子一来,春天也就来了。一首歌就又重新开始了。
　　燕子像主人一样,大大方方地住进一户户寻常百姓家。想一想,这是一个异数呵。这是多么不合乎人情的一件事。孩子的弹弓对准了所有小鸟的时候,却对燕子宠爱有加；大人们的猎枪对准了所有鸟兽的时候,可就是不敢对准燕子；历经沧桑的老人,把会唱歌的黄鹂关进鸟笼的时候,却从来没想起把歌声婉转的燕子关进鸟笼。卑贱的麻雀也敢把窝筑在人家的屋檐下,可那是利用了人的不屑。经常有小孩子将鸟蛋掏下来,将鸟窝端掉,将一团乱糟糟的草扔在地上,随风乱滚,也没有大人去理会。没有人体会麻雀的灾难和痛苦。可怜的麻雀,一万年也得不到燕子的地位。
　　可是燕子并没有谄媚,也没有一点点殷勤呵。燕子始终冷漠着、高傲着。燕子从来不飞到人家的饭桌上,肩头上,鬼鬼祟祟地,在小孩子的碗边唇边赚取一颗粮一粒米。燕子以它的冷漠,赢得了人们的青睐吗?燕子大大方方飞进百姓家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危险吗?就没有怀疑过人类吗?它连顾虑也没有,它连试探也没有,它的信任让人类感动了吗?还是它的身份让人类敬畏呢?燕子是一个异数。燕子是一个神灵。
　　我爬上梁头要去抓一只燕子,看个究竟的时候,奶奶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神秘地嘘一声。奶奶的嘘声让我惊醒,并且惊慌,让我背负着明晰的暗示和预感慢慢长大。奶奶的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奶奶和奶奶的奶奶,还有,爷爷和爷爷的爷爷,他们的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是让燕子表达一个内心深处的幻想吗?幻想着高贵高洁高尚高远的生存和生活,从衣食到行迹。干干净净而生,不卑不亢而活；随所愿而来,随所愿而去。他们距离燕子的境界还有很远呵!
　　或者,是甘愿迎迓这样一位高雅的客人以攀附吗?黑色的燕子,这个幽灵,这个精灵,在牛羊踯躅的村庄上,不弃不离地飞翔,让我遐想,让我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