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崇年先生在央视“百家讲坛”讲的《清十二帝疑案》,引起强烈反响。目前他正在紧张录制《袁崇焕:明亡清兴之鉴》专题,预计下半年播出。4月5日,阎崇年先生在北京社科院的家中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
阎崇年说:“我很崇拜像袁崇焕这样的英雄人物,他身上有中华民族的精神。”
到阎崇年先生家,第一感觉好像是进了书店。阎先生家的客厅里有书橱、阳台上有书桌,卧室里有书柜。十几平方米的书房里更不用说了,书架上堆的、地上摞的、桌子上摆的。就连进门过道,也贴墙改造成一面书墙。阎老讲了一件趣事:有一次他搬家,因为书多,就提前对搬家公司的人说可以加些钱,搬家人从50元加到100元,最后阎老主动加到200元,结果那次搬家仅书就搬了八大车。搬家人苦不堪言。
记者面前的阎先生跟电视上的形象一样,一点不像年过70的老人,思维敏捷,目光炯炯,声音洪亮。
杨向奎先生的一封信,决定了我一生的研究方向
记者(以下简称记):我打出租车到您家的时候,姓穆的出租司机说他是满族,祖上是镶黄旗人。听说我采访的是您,他说,阎崇年是北京满学会会长,是满族人。
阎崇年(以下简称阎):是吗(笑)?我是标准的汉族,出生在山东蓬莱解宋营村。也就是现在的解西村。当时父亲和哥哥都在北京谋生。我在山东上完小学,等1949年1月31日北京解放后,也就转到北京六中读书。让我最难忘的是我参加了1949年的开国大典。当时天安门广场杂草有一米多高,凹凸不平,乱石垃圾,满目疮痍。我记得我们拔草,搬石头,边唱歌,边劳动。那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啊!“十一”那天下午3点典礼开始。我聆听了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的声音。我很幸运,见证了新中国成立的历史瞬间。
记:您先是见证历史,后是研究历史。
阎:新中国成立初期,大部分学生都学自然科学,因为国家百废待兴,需要自然科学人才。我数学全年级考第一,物理化学都是班里的第一。可是我喜欢历史老师讲的课。阴差阳错地,我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从此跟历史结缘。
记:您怎么后来专攻清史了呢?
阎:大学毕业后,我对先秦史感兴趣。我写了篇关于先秦的研究论文,去向著名历史学家杨向奎先生请教。杨先生原是山东大学历史系主任,那时他刚调到北京中科院历史研究所,担任明清史研究室主任。我到他家去,他看后说文章写得很好。过后,他给我写了封信。是1963年3月8号写的。这封信我一直还保留着(阎先生展示出自己珍藏了43年的信,信纸已经发黄。)杨先生建议我研究清史,因为大家都厚今薄古,在中国古代史里,清是“今”啊,清代的档案、主要文献、宫廷建筑都在北京,主要专家也在北京。研究清史有便利条件。研究先秦靠考古发掘,西安有便利,北京不便利。
读到信后,我一个月什么也不干。反复思考,这是个大事情啊,我当时才20多岁,决定一生的研究方向啊,那得好好思考思考。最后,我决定接受杨向奎先生的建议,研究清史,研究方向定下来,43年过去了,没有一天动摇过。
对历史,我讲求正说、细说和新说,不搞戏说
记:近些年来“戏说”历史成风,特别是一些清史题材的影视剧泛滥成灾。打开电视,就看到男人的大辫子在屏幕上晃悠。您是用“正说”来抵抗“戏说”。
阎:“戏说”的出现,虽然丰富了人们的文化与娱乐生活,但“戏说”太多了,人们分不清历史和游戏,常把“戏说”当正史,这对青少年正确了解历史尤其不利。作为历史学家,主要是搞学术研究,但是也要搞雅俗共赏的东西。到电视上讲课,是经历了由俗到雅,再由雅到俗的过程。就像蜜蜂采了大量的花粉,然后化作蜜给大家吃,这个蜜是花粉的精华。对历史,我讲求正说、细说和新说,不搞戏说。
记:您能具体说说吗?
阎:“正说”是说历史,不能当故事讲。
“戏说”是说故事,不是历史,别当真。这个“度”要给观众分开。你禁止人家戏说也不行。过去咱们的历史书比较粗,教科书和史学著作通常是概括地梳理历史发展脉络。比如光绪皇帝的死,就一个“崩”字。但这些小事件往往是观众、读者关注的重点、热点和疑点。我就把有关光绪帝死因的五种说法详细列出,从以前的档案、文献、口碑、论著的观点与资料出发,分析综合,加以解说。这样,历史就变得有血有肉,听起来就有味儿了。这算是细说吧。
既然讲清史,当然要讲新东西,也就是要有“新说”。比如,我讲慈禧政变,或叫北京政变、辛酉政变。传统讲法是北京集团和承德集团两种政治势力的较量,1:1,势均力敌,给观众简单讲,讲不清楚。我干脆将原来的二元分析改成三元分析,即第一股是帝后(慈安、慈禧、同治)势力,第二股是帝胤(恭亲王奕?)势力,第三股是朝臣(8名顾命大臣)势力。斗争结果是帝后势力和帝胤势力联合起来对抗朝臣势力,2:1,朝臣势力必败无疑。政治斗争就是力量的对比啊。政变后,垂帘听政从此开始。这样讲观众一下子就懂了,专家也觉得三元分析很新颖。又比如鸦片战争,以前中学教科书突出“落后就要挨打”,我讲“落后可能挨打”,我认为鸦片战争失败的责任主要由道光帝承担。当时英军入侵,后方在大西洋那边,如果号召“勤王”,道光皇帝是有可能打败敌军的。弱胜强,少胜多的例子,历史上是很多的。道光皇帝的祖先,当年进行的萨尔浒之战、松锦之战,八旗军都是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再比如,以前教科书上说的是“张勋复辟”,而我讲是“张勋兵变,宣统复辟”。“复”是恢复,“辟”是帝位的意思。张勋是安徽督军,不过一个地区司令,怎么能说“张勋复辟”呢?
记:您能不能讲一下跟“百家讲坛”的缘分?
阎:在我之前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已经办了三年了。它的特点是每个人讲一讲,或者是一个人讲几讲。开始他们是想请十二个人讲清朝十二帝。要我讲第一讲,我跟电视台的人也不熟悉,他们给我打电话,说我们开一个栏目,讲十二帝,请您讲第一讲,我说您怎么知道我的,他说您写过《努尔哈赤传》啊。
我讲完努尔哈赤,反响很好。电视台的人就说要接着讲。我说不行,北京专家多啊,每一朝都有专家。他说没事,这样吧你加一讲行不行,加皇太极好不好?我说那可以。皇太极我研究过,我就把皇太极给讲了。讲完他说顺治你也得讲一下子,顺治也还了解一些,就讲了顺治。顺治完了就加康熙,康熙我也“摸”过,康熙的“实录”和“起居注”我都看过。康熙讲完加雍正,雍正完了加乾隆,就这样加下来的。讲到乾隆之后,他们说阎老师你还得讲,观众一致要求你讲。我说怎么办?十二皇帝讲完了,就讲总说吧,串起来讲。原来是一朝一朝横着讲,现在是竖着讲,讲几个专题,讲完还不行,观众还要求讲,就答疑吧,于是又有了答疑系列,总共讲了38讲。我这一年,就做了这一件事儿。
要透过袁崇焕的品格与事迹,敬仰英豪,知荣知耻
记:听说您要在“百家讲坛”讲袁崇焕?
阎:(阎先生取出一摞演讲稿,记者看到第一讲是“崇焕之死”。)现在已经录了二十讲了。预计下半年开讲。总的题目初拟是《袁崇焕:明亡清兴之鉴》。
我这么多年重点研究了两个人,一个努尔哈赤,写了《努尔哈赤传》;一个袁崇焕,写了《袁崇焕传》。我是把他们两个对立人物进行比较着研究的。因为你研究袁崇焕,是从对立面看努尔哈赤,你会看得更清楚。同样,你从努尔哈赤方面研究袁崇焕你也就看袁崇焕看得更清楚。研究必须比较着研究。在明清之交,两个人都了不起。
袁崇焕工作和生活的所有地方我都去了。他老家是广东,后来上学在广西,做县令的时候在福建,在兵部做官的时候是在北京,打仗的时候在兴城,当时叫宁远。他守卫的宁远我多次去考察过。他打仗的古战场,过去叫觉华岛,今名菊花岛,那岛上长满菊花。我在岛上拉皮尺测量明屯粮古城遗址城墙城门的具体数据,确定了遗址的方位和尺寸。
记:可不可以这么说,正说清十二帝更多的是侧重于梳理陈年旧事,而讲袁崇焕更多的是面向未来?
阎:袁崇焕是大仁大智大勇大廉啊。我们现在不是讲八荣八耻吗?八荣第一荣就是爱国啊,第二荣就是爱民啊,热爱祖国热爱人民,袁崇焕做到了。第三荣是崇尚科学呀,袁崇焕的红夷大炮是当时最先进的科学技术,他是第一个将大炮用于战场上的。明末到袁崇焕以后才开始在辽东打胜仗,以前一直是打败仗的。袁崇焕不仅是文官的楷模,也是武官的楷模。武官是不怕死,勇敢啊。自己亲自带兵打仗,身先士卒,盔甲上中的箭像刺猬皮一样。自己负伤以后,把战袍撕破了,裹着伤口骑马作战。他掌握成百万两银子,军饷粮饷啊,他一文不贪。死了抄家,四个字:家无余资。他在邵武任知县,县衙门旁边老百姓家着火了,自己亲自爬墙上房给老百姓救火。《邵武府志》记载:袁崇焕“尝出救火,着靴上墙屋,如履平地”。这说明身为县令的袁崇焕,不摆官架子,不搞特殊化。这很不简单啊,我所见到的材料,他是惟一的一个。
我很崇拜像袁崇焕这样的英雄人物,他身上有中华民族的精神。我把袁崇焕的精神概括了四条,第一爱国爱民;第二勇敢拼搏;第三善于创新;第四清正廉明。我这次讲袁崇焕就是突出袁崇焕的精神,我们中华民族树立起“大仁大智大勇大廉”的精神,就无敌于天下。
透过袁崇焕的品格与事迹,了解先贤,敬仰英豪,知荣知耻,激励来者。在这次讲的时候我还将鞭挞一些古代的贪官、庸官,也有打仗逃跑的将官,一看到敌人来了,就跑了,退了。孬种!
家务事从来不管,我满脑子是清史
记:看您的讲座,佩服您的记忆力。比如对清代旗人的编制,官衔,还有历史、地理、年代,您讲起来如数家珍。
阎: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熟了。学历史就是从基本材料入手,年代啊,地点啊,张口即来。43年,家务事我从来不管,我满脑子是清史。
(记者翻开《中国历史年代简表》随便翻到一个清代皇帝的纪年“考”阎先生,阎先生不假思索,凡记者提到的与皇帝年号对应的公元纪年他都能脱口而出。记者问不需要换算吗?阎先生笑答:熟了,不用换算)。
我平时都是4点钟起床,写文章到7点,这算第一个单元,从8点开始到12点是第二个单元,中午休息一会儿,从下午1点半,到6点是第三单元,晚饭后从7点到10点半是第四单元,除了出发在外,我天天如此,包括节假日。
记:录节目一定非常辛苦。
阎:讲清十二帝时是一个礼拜录一次,礼拜一到礼拜四准备,一天写五千字,四天写两万字。星期五我自己再把稿子串一下。星期五晚上给家里人或来的朋友,给他们念叨一遍,类似试讲,他们就提意见,这些人都很直爽。说这地方不行,听不懂,太专业;这地方不行,没意思,太平淡;这地方很重要,多说一点。等等。星期六我就进行修改,星期六晚上自己到外面空场里消化一下,想一想。星期天去录,录完了,星期一就再接着。
记:讲清十二帝时有没有遗憾?
阎:当时有个不足,因为没想到我自己讲完十二个皇帝。他们彼此之间的关联没有一个统筹的规划。开始一个皇帝一讲,后来同治就讲三讲。同治才十一年,康熙在位六十一年也是一讲,这怎么行?后来就协调了。现在我讲袁崇焕,就有个整体布局了。
记:你最喜欢读的书是哪些?
阎:司马迁的《史记》。还有《十三经注疏》,文革期间,我偷着读,在《十三经注疏》上包上书皮,写上“毛主席万寿无疆”作掩护。
记:您最近回过老家吗?
阎:1987年回过。当时蓬莱的县委书记来了,他说您对家乡做点事吧。我做点什么呢?我又不能投资,我是个学人,那就扩展一下蓬莱文化的知名度吧。我想到了戚继光,他是山东蓬莱人,1987年是他逝世400周年,我们就搞了个纪念活动。名字是“纪念戚继光逝世400周年学术研讨会”,全国性的学术活动。
山东出了两个圣人孔子和孟子,这不单是中国人的骄傲,也是全世界华人的骄傲。我想也是人类的骄傲。因为孔子和孟子的思想也是全人类精神文化财富的一个重要部分。
我在北京50多年啊,但我出去不说我是北京人,我说我是山东人,我的孩子现在在美国定居,他们填表也都是填山东蓬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