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诫(二十九)

 
黄梵 

  医生动不动就让病人家属做这做那,听到医生喊:“谁是家属?”
姜夏只好挺身站出来。护士们甚至觉得姜夏端屎尿盆的神态不够大方,
紧皱的眉头可以舒展一些。她们一直以为姜夏是教授的孝顺儿子。当
然姜夏还必须收敛孩子气,郑重地代表那位并不存在的儿子,在手术
合同的“病人家属”一栏上签名。
  几年前,做股骨颈再造术还是十分疯癫的想法。主刀医生中年得
志,大概嫌没什么疯癫的事可做,终于当了疯癫的再造术专家。他喜
欢各种土办法,居然闯荡到一点国际名声。在医学院研究生的课堂上,
他喜欢展示刚收集到的受到创伤的股骨颈。看来要不了多久,就该轮
到展示齐教授的那块烂骨颈了。他巡查病房时,手腕总被病人家属恳
切地抓住,流泪之余,病人家属清楚还有另一件事要办。“听说他手
术做得很出色。”大家知道,惟有红包才能保证医生做得出色。但多
数人没有机会练得一手塞红包的绝技,这种心得只能口口相传。包里
搁多少钱,什么时候上门找医生,都是至关重要的细节。医院领略到
了医生收受红包带来的好处——病人如潮,医生的抱怨却越来越少。
门诊大厅里,不锈钢镜框把严禁塞红包的招牌顶得都朝外鼓凸着,上
面赫然写着好几个检举电话。病人家属心领神会,明白那些招牌不过
是公告,提醒大家,别傻乎乎地把红包直接往医生口袋里塞。这些措
辞严厉的招牌,把塞红包这种龌龊事变成了一门艺术。
  姜夏拽上一位同事,他需要有位健谈风趣的人配合。塞红包当然
不能电话预约,医生会满口回绝的。经人指点,他们到街角的杂货店
买了专用的红纸袋。教研室书记还是老一套,嘿嘿笑着摇头,然后签
字批了八百元。他们当着书记的面,把八百元如数封进红纸袋里。那
晚,月儿朗照,风儿柔和,他们却像逃犯,心惊胆战地走进医院的宿
舍区里。他们打听到主刀医生住在顶楼,据说分房时,他特意要了最
高层,好看见从地面看不见的穷相十足的各种房顶。他们上楼踮着脚
尖,变得阵风似的轻灵、迅捷。不论哪家叮叮当当搞装修,都能给他
们带来像样的噪声掩护。楼道里,一扇扇铁门装着猫眼,假正经地紧
闭着,像医生的一张张假正经的脸。他们的脚一踩上门前的小编织毯,
姜夏马上按了门铃。铁石心肠的医生也许刚吃完晚饭,正坐在客厅沙
发上剔牙齿。医生昂着头,从门铃声中一定悟到了什么。他起身拉开
里面那扇木门,隔着栅栏似的防盗铁门,眼睛盯着毕恭毕敬的来人。
这是医生最凝聚心血的时刻,他必须一眼识破会带来后患的人。谢天
谢地!姜夏和同事通过了面试,被医生让进屋里。
  这套公寓比较现代化,但非常肃穆,屋里没有暴富的迹象,像医
生嘴角似有若无的笑似的克制。客厅南头的低柜上,有一台老式彩电,
播放着新闻节目,机壳里不时发出吱吱啦啦的电流声。医生有点苏州
口音,像位明白人,带他们穿过客厅来到里屋。这间里屋小得像个鸟
笼,关进了三只彼此学舌的鹦鹉似的。姜夏的同事一开口,就引发了
大家的废话症。他们好像并不为废话惊慌,稍稍在椅子上平衡了一下
身子,那些无需他们操心的事儿,他们硬是谈得像模像样的。姜夏微
弯着腰,眼珠子骨碌打转,他兜里的红包增加了屋里似是而非的融洽
气氛。不过,事情有点棘手,姜夏的手始终落在医生的视线中,他后
悔没有坐在同事那把椅子上。大约谈了半小时,明显没话找话了,情
急中姜夏偷偷踩了同事一脚。那人果然是位巧言令色的戏子,忍着脚
趾的疼痛,满脸堆笑地站起来,朝墙面的相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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