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舒同革命与翰墨生涯展”在济南举行,舒同三子舒安带着对父亲的缅怀,以及刚刚失去母亲与哥哥的沉痛心情来到展览现场,在接受本报的独家采访时,他深情地回忆起父母那段深厚而坎坷的情感。
舒同把自己的情感通过笔墨表达出来,那种洋溢着强烈时代气息的“舒体”书风,被公认为现代书坛上具有代表性的书体。这是晚年的舒同。
去年年底至今,一系列纪念舒同诞辰百年的活动陆续展开。2005年,对于舒家来说确实不平凡,7月,舒同次子、“舒体”书法家舒关关不幸病逝;而刚刚过了年关,久病的舒同前妻石澜又在西安辞世。舒安说:“父亲百年诞辰之际,我们一家人的情感都不平静,如今,父母都故去了,我最想说的还是父母那段深厚而坎坷的情感……”
父母的结婚照
记者:出于对舒同书法的热爱,我曾经读过有关舒同的书籍与回忆文章,其中最让我感动的就是您母亲石澜写的《我与舒同四十年》,这是一部感情很重的书。
舒安:我的父母有整整40年的婚姻,生育了我们兄妹四人:君桐、关关、均均和我。1982年由于性格等方面的原因,父母离婚了,婚姻虽然结束了,但父母的情感还在,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本来生活中的一些矛盾也逐渐化解了,感情倒是越来越深了。记得在1992年,母亲在西安听说父亲病重的消息,就去北京探望,当看到父亲时,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母亲一声声呼唤父亲,父亲口不能言,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这让我们子女品味到了埋藏在他们心底的感情。看到曾经生龙活虎、叱咤风云、笔下生辉的父亲衰迈的样子,母亲禁不住心中的悲哀,决心要将一些往事诉诸笔端,要告诉大家与自己共同生活了40年的父亲形象。在家人与朋友的帮助下,母亲用四年时间数易其稿,终于完成了《我与舒同四十年》,这是一部充满了真实情感的回忆录,许多人读后都为之感动。
记者:舒同是被毛主席称为“党内一枝笔、红军书法家”的书法大家,对他的书法很多人钦慕、研习,但大多数人并不了解他的感情世界。
舒安:在我家里还保存着父母的结婚照。那是1942年9月1日,在延安五家坪的一孔窑洞里,时任中央党校校长的彭真同志为我父母主持了婚礼,总政宣传部副部长萧向荣拍下了这对革命情侣的新婚照。这张照片曾经丢失过,“文革”后从归还的材料中找到,此后我母亲就一直精心保存着,照片上,久经征战的父亲面庞黝黑,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当时在革命根据地读书的母亲则依偎在父亲身上,笑得十分灿烂美丽。
我父母的结合,既有共同革命理想、精神追求的相互吸引,又有首长同志们的美意撮合,更有互相对人品、才学的欣赏。父亲长征到达陕北后,抗战初任八路军总部秘书长,此后就到了晋察冀开创敌后抗日根据地,1942年才返回延安,在中央党校高级班学习,学习期间邂逅了我的母亲。母亲出生于浙江嵊县(今嵊州市)一农民家庭,20岁那年已在浙江省湘湖师范学校毕业做教员的她,为追求独立自由的人生之路,远离家乡,报考到福建省义务教育师资训练班,毕业后在福州市一个教育实验区当了一名教师。抗战爆发后,母亲愤然离开福州,如同“长征”一样穿过兵荒马乱的半个中国,经福建、湖南、湖北、陕西等地,来到延安,先后入抗大、女大,又考入中央研究院为研究生,成为当时革命队伍中出类拔萃的女性。今天看来,父母这段婚姻得来真的很不容易。
千佛山下的美好回忆
记者:舒同与石澜这段婚姻经受了战争硝烟烽火的考验,其中的磨难鲜为人知。
舒安:在战争年代维系夫妻情感和家庭生活是何等一种重负呀!母亲曾经回忆,当年父亲从延安去晋冀鲁豫等地传达中央精神,母亲将还不懂事的大哥君桐放到别人家寄养,肚里怀着二哥关关随父亲同行,行进过程中父亲得了重病使行程耽误了两个月,等调养好父亲的病,母亲已经大腹便便无法行军了。于是,父亲等人先行去山东。母亲只能留在当地老乡家分娩,数月后抱着婴儿“千里走单骑”,穿过敌人重重封锁线去山东寻找父亲。当母亲在风雪交加中一身泥浆找到父亲时,人们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个妇女在两个多月时间里,独自怀抱婴儿穿过日伪敌占区,这中间需要多大的毅力与勇气呀!战争年代,我们一家人分多聚少,父母见面虽少,但感情很深,他们常常在战斗的间隙见上一面,但彼此的挂念时刻不断。我二哥三岁时才见到父亲,他拉着父亲的手问:“你就是我的爸爸舒同吗?”接着跟别人介绍:“看!这是我爸爸舒同哎!”一次战役结束后,父亲从前线回来,正遇上了行军中的母亲,父亲从马背上跳下来,去看母亲身边一头大骡子背上的箩筐,箩筐里有他的两个孩子。父亲看着姐姐的大眼睛高兴地说:“这眼睛是我的!”当看到我没多少头发的大脑袋时则内疚地说:“这孩子营养不良,我们有一些缴获的营养品,都送去给伤病员了……”
记者:在您的记忆中,舒同与石澜40年的婚姻生活哪段时光最融洽、最美好?
舒安:新中国成立后,父母的工作都很忙,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我们则进保育院,难得一次家庭团聚,父母各自繁多的工作使他们忽略了家庭与情感生活,产生出一次次危机也未加重视,终于发展到感情出现很大危机。
1961年夏,父亲暂时离开工作,在济南千佛山疗养,他利用这一难得的机会,将自己的书法艺术进行一次系统梳理,把随身带来的名家书帖及楷、行、草、隶、篆等各种字体进行比较研究,取其精华,为自己的书法注入新的活力。他在山上每天要练字五六个小时,对来自各地的求字者都一一满足,两个月共写了一千多张宣纸。那段时光我们一家人相聚最多,记得曾在当时的住处拍了一张全家福,背景是满墙父亲的书法。这张照片记录了我们家那段美好时光。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记者:舒同与石澜的婚姻后来起了一些波澜,对这对革命前辈的婚姻出现变故,很多人都感到惋惜。
舒安:父亲1963年从山东调到陕西工作,不久就迎来“文革”风暴,我们家的生活也被搞乱了。“文革”结束后,父亲恢复工作去了北京,母亲则留在了西安,倾心于她自己的工作,父母之间历史和性格上造成的隔阂又因分居两地而加重,婚姻出现了危机。在矛盾激化的时候,母亲性格耿直,处理问题不当,终于导致父亲坚决要求离婚。母亲既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失,也不愿意求助他人,最终在法院判离书上写下“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一行字,然后签名同意离婚。父母离婚时的心情都很沉重,作为子女的我们,从小受的是革命工作第一、尊重父母选择的正面教育,对父母决定离婚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40年的婚姻就此结束……
记者:读《我与舒同四十年》一书,有一个突出的感觉,舒同、石澜离婚后,他们的感情似乎更深了。
舒安:1984年,父亲经人介绍与王云飞女士结为夫妻,与王云飞及其先前的三个子女组成新的家庭。1986年,父亲为筹备此生唯一一次书法展,与王云飞去西安收集旧作,母亲带着我儿子舒晚应邀去看望他们,当时,父母与舒晚在一起亲切合影,并互相祝福。看得出,他们的感情已经逐步修好,而且互相挂念,越到晚年,感情越是深厚了。
“替舒同说几句话”
记者:在舒同百年诞辰的时候,许多往事都让人记起,作为书法家,舒同的书法为世人珍爱,从他的感情上,也让人感受到富有个性的一面。
舒安:父亲去世快8年了,但人们还记着他。前一段我在西安一家字画店里看到一幅父亲的书法,标价13万元人民币,心里感到很欣慰。父亲当年没有想到用字去卖钱,也没有向求字者收取过分文报酬,但今天他的墨迹在市场上能卖这么高,证明人们对舒同书法艺术的喜爱。我从小在父亲身边生活成长,看着父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工作,从来也不觉得疲惫,而一有闲暇,就招呼着写字,说是外边要字的太多,“要赶紧给人家还债”。此刻,我和哥哥就被拉到案前给他一起磨墨。父亲写字兴致极高,每写完一幅就高兴地让我们欣赏、评议。今天看父亲留下的字,感到非常亲切,那是他留给大家的一笔精神财富。
记者:舒同这样的书法大家只知道写字,用艺术为别人美化生活,却从来不知道炫耀自己,或为自己换取财富。
舒安:说到不炫耀自己,我母亲对父亲最了解了。晚年的母亲去二哥的新居居住,在哥哥那里她翻阅《辞海》,发现“舒同”辞条有不准确的地方,父亲的许多经历没有写进去,她就抱病写了洋洋万言的信,题目就是《替“从不炫耀自己的人”说几句话》。这封信寄到了《辞海》编辑部,并得到了编辑的感谢答复。当母亲知道“舒同”条目将在《辞海》修订时得到修改时,感到很欣慰。此后不久,母亲便被发现患胰腺癌,回西安住院治疗了。这封信是她的最后一篇文章,竟成了母亲此生的绝笔!
记者:舒同百年诞辰活动反响强烈,石澜一直关注这件事情吗?
舒安:这一年多时间母亲一直在病床上,但她一直关心父亲百年诞辰活动。我刚刚参加完有关活动,就得知母亲已经病危,我匆匆赶回西安,第二天90岁的母亲就溘然长逝了。边上的人告诉我,母亲是在坚持着,一直等到儿子回来才撒手人寰,真像是在暝暝之中有知,母亲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父母在上世纪民族危难之际结下了情谊,在本世纪父亲百年诞辰的时候,母亲离去了,苍天有鉴,让父母跨世纪的情感写下了最后感人的一笔……
1942年9月,舒同与石澜在延安五家坪拍下了这张结婚照,他俩在抗战烽火中结成的情感是如此珍贵。透过这张失而复得的结婚照,人们看到了一对革命伴侣灿烂的笑容,笑容里有对革命理想的憧憬,也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新中国成立后,舒同、石澜都担任了有关领导工作,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忘我地工作。那时,他们年富力强,工作夜以继日,孩子则进保育院,难得在节假日里有一次家庭团聚。
1950年,舒同抱着两岁的儿子舒安在上海。舒安是舒同最小的孩子,自幼在父亲的影响下习字作画,如今也是“舒体”书法的传人。
1961年,舒同一家在济南合影。从右至左为舒均均、石澜、舒同、舒关关、舒安,背景是舒同的书法作品。那时,舒同暂时离开工作岗位,在千佛山上修养,写字的时间多了,一家人相聚的时间也多了。舒安回忆,那是他们一家最幸福的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