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北大醉侠”美誉的北京大学副教授孔庆东,数度登上CCTV“百家讲坛”,成为明星级学者。日前,借孔庆东到山东讲学之机,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孔庆东,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他初登北京大学讲台时,学子们竟以为走来一位“电工师傅”。
他祖籍山东,系孔子直系传人。1983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钱理群先生的开山硕士生、严家炎先生的博士生,主攻现代小说与武侠小说。著作有《北大往事》、《47楼207》、《金庸侠语》、《空山疯语》、《笑书神侠》等,语言驾驭出色,文章不仅生动有趣且愤世嫉俗,遂有"北大醉侠"之美誉。
他应邀到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作讲座,推出《孔庆东看武侠小说》系列节目,讲解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武功、侠义、悲剧爱情、情爱世界、奇情怪恋,反响热烈。
(上图为孔庆东在济南机场李颖/摄影)
下棋咋不能连赢三盘?
记:在您的讲座中多次谈到“伪士”、“伪国学”这样的概念,在您的心目中,从中国传统文化角度看来,士、国学应该怎样去描述?
孔:我们说的国学,其实就是孔子的儒学传统。说起来这也是缘份,我姓孔嘛。
我爸爸就不自觉地有种姓氏自豪。而且他特别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
那时候我家十平方米的小屋,很挤,我爸还非要专门弄个座,他说这是正座,只能他坐。我就觉得这挺可笑。这就是我身边的封建礼教。我就觉得我爸爸是个没有改造好的党员。
我小时候还经常挨爸爸打,我在外面和别的孩子打了架,他不问青红皂白,不管谁有理,就打我。
后来想明白了,他这样做,是为了让邻居知道,他是个懂道理的人,要先管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孔家人。我也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
记:这么说来,首先还是身边的人和事影响了您?
孔:是啊。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记了一段小时候下棋的事。
小时候下象棋是跟我爸学会的,但是我的棋艺很快就超过他了。有一次,陪他下棋,我一连赢他三盘。他就火了,他说:“你这个王八犊子,不懂道理,哪有连赢人家三盘的?!下象棋赢人家两盘,接下来就要让人家一盘。”我听了感觉非常可笑。后来没办法,我就赢他两盘,再故意让他一盘。后来明白了,通过下棋,他教给我一个道理,那就是对人不要赶尽杀绝。所以我对人,对再坏的人也不赶尽杀绝。我爸讲的给人留有余地这一点,固然表达方式很粗暴,但道理很正确。
其实人际交往也是这样的。不能什么都是你占着优势,要把饭留一点给别人吃,话留一点给别人说。
记:就这样开始喜欢上了传统文化?
孔:我上小学时,赶上“批林批孔”运动,印发了大量批判材料,里面就有原文。我到那个时候才接触了《论语》、《孟子》这些。
有一次老师上课,因为我成绩好,他就提问我,你说说什么叫“克己复礼”。我说,就是克制自己,恢复周礼。老师说:“不对,‘克己复礼’就是要复辟资本主义。”然后同学们就嘲笑我。老师是按照那个大批判文章的说法来理解。
我这个时候就觉得很孤独,我觉得孔子那个时候也没有资本主义啊,复辟的哪门子资本主义啊。因为这个事,我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有些事自己认为是对的,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能跟别人沟通的就算了。
但我总体上还是认为,孔子的思想包括封建社会的一些思想不适合当代。孔子讲的是那个时代的事,可能那个时代合适,现在不一定合适。
“五四”没说“打倒孔家店”
记:你为什么选择了研究现代文学?
孔:我在上中学以后,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鲁迅。因为我觉得现代中国主要还是批判地去接受,特别是鲁迅的那个“拿来主义”那些思想。
现代文学是一个最好的坐标点,上下都沟通了。你要想学好现代文学,古代的当代的你都得读,中国的外国的都要读。研究屈原的人可以不看鲁迅,研究李白的人可以不看茅盾、老舍,但是研究现代文学的人必须要看孔子、屈原、司马迁等等。
记:对现代文学的研究,自己的观点是不是产生了一些变化,或者说有新的认识?
孔:后来读的书多了,就觉得“五四”以来的东西有很大的策略性。特别是我的博士生导师严家炎的观点对我影响很大。以前我受杜维明等学者的影响,他们认为,“五四”运动造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断裂,我觉得这是夸张之言。严家炎先生就讲,“五四”的时候从来没有全盘否定中国文化。
我在他的影响下,开始重新去读“五四”时期的杂志,读陈独秀、胡适的文章。我发现,他们的文章,常常都是开始用很长的篇幅,来肯定中国传统文化,他们否定的是,在现在社会里还要学着古人的腔调说话。
但后人把“五四”新文化运动理解为“打倒孔家店”。严先生对这一段历史非常熟悉,材料也掌握得非常多,他说“五四”时期根本没有“打倒孔家店”这五个字。有句话相近,是胡适评价四川的吴虞,他说“吴虞是只手打孔家店的英雄”,后人以讹传讹。
后来想这些问题,我就明白,“五四”就是要矫枉过正,这是一种文化策略。鲁迅早就看透了,中国文化是强大的,不怕自我批评。这个文化是无论你怎么批判他都不会灭亡,不会倒的。你把它批得体无完肤也没事,因为它有真正的骨子里的好东西。中国传统文化里好的东西是强大的,他们要做的就是动手术,把腐朽的东西刮掉。现在,矫枉过正的时代过去了,要再客观点,要强调中国文化中好的一面。现在中国人有些时候批判自己过分了。什么也是中国的最不好,其实有些东西是普遍性的。
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就开始辅导一些外国留学生,我给他们讲《阿Q正传》,讲鲁迅的时候,我也是站在批判中国国民性的问题上。可这些留学生说,孔老师,我们国家也这样,我们国家也有阿Q,我们国家也“吃人”,讲的东西是一样的。后来我就开始认同阿Q是人类的阿Q,不仅仅是中国的。
记:由此说来,鲁迅的思想也可以说是儒家思想。
孔:鲁迅的思想其实就是孔子的思想。世界上这些伟人,都有其相同之处。
其实,孔子有很幽默、很潇洒的一面,他的学生问他“道不行”怎么办?孔夫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说得多潇洒啊!不要紧,实现不了,咱们旅游玩去,到海上弄个船玩去。你看孔子他很幽默。
孔子对学生的态度真的是平等的,他这个民主不是虚心接受大家的意见,是他跟他们平起平坐。后世还记载,孔子还和子路打过架呢。子路是个粗野的学生,结果打架也打不过孔子。孔子是大力士,他们家祖传之风,孔子的父亲是举过千斤闸的。孔子把子路打败了,子路才开始佩服他,他说我打架也打不过老师,看来他说的是对的。孔子的治学是一种宽松的环境,他的思想里也包含了一部分道家的思想,可进可退,但是他是先选择进,他那个退是给自己造成一个宽松的心境。
“礼”不是规定的
记:你在韩国呆过两年时间。我们现在从一些韩国电视剧和书中,发现韩国也是对儒家文化也非常推崇的。
孔:由于近几年受韩流影响,再加上中国自己不重视传统文化,我们就觉得韩国特别好。
其实,我去过新加坡和韩国,感觉不是这样的。像新加坡那就是严刑峻法,在我看来是法家治国。韩国我觉得也是这样的。表面上看彬彬有礼,这是一种习惯或者是规矩。关键要看你是不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在中国,我是一个普通老师,我可以跟系主任拍肩膀,他不会认为我不尊重他。我是一个副教授,我可以对教授随便开玩笑,可以讽刺他,他对我没有别的想法。我的老师钱理群前些年去开会,韩国人也羡慕,说很羡慕你们的师生关系这么好,师生之间可以开玩笑,你还可以调侃你的老师。因为钱理群教授生活上比较马虎,他拿着个相机照了两天发现没装胶卷,我就嘲笑他。韩国人绝不敢这样,不敢跟老师说半个“不”字。他说他很羡慕中国。我说,这不是不尊重老师,其实是跟老师感情好才能开玩笑,心里是非常尊重的,是发自内心的,你们这个距离感太强了。
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中国就怎么好,中国可能是另一个问题,就是太不讲究了,太无拘无束。
影响最大的是通俗小说
记:你对儒家文化很感兴趣,后来又开始研究金庸的武侠小说,二者看上去相差很远,是什么让你作出这种选择呢?
孔:我研究现代小说的时候我就想,我们“五四”的文学它矫枉过正,只注重新文学,也就是鲁迅这条线上的小说,但其实影响老百姓最大的是通俗小说。你必须将这个合起来才是完整的现代文学,我觉得现在这个观念似乎已经接受了。
记:在你看来,儒家文化和侠文化有何联系?
孔:我觉得,侠文化跟两种文化有关系,一个是墨家,一个是儒家。
墨家那种“兼爱”的精神,为天下牺牲的精神,这是跟侠直接有关系的。最早的那个侠就是鲁迅写的那个《非攻》,还有就是《理水》,写治水的大禹。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中国“侠”的鼻祖。
儒家跟侠也有关系。儒家的进取精神,对现实强烈的责任心和使命感,都对侠文化有影响。像金庸等人塑造的侠客,都有儒家的这个进取精神,像郭靖、萧峰等,在我看来这都是有儒家思想的大侠,把个人命运和国家、民族命运结合在一起,知道不能成功也要那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