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 “放映机的转动声里有我们最美好的回忆”——记锦州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
新华社沈阳8月2日电 题：“放映机的转动声里有我们最美好的回忆”——记锦州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
新华社记者于力、彭卓
黑夜中一束光，僻静的山村旋即被点亮。
光束的氤氲中，村民们或坐或站，屏气凝神，时不时交头接耳低声嘀咕几句。孩子们的目光清澈专注，追随着银幕上杨子荣的身影……
隐于一角的放映机背后，站着７位年近５旬、两鬓泛白的汉子。他们全都身着军绿背心、迷彩裤，腰上系着黑皮带，脚上穿着黄胶鞋。
他们都是转业退伍军人。离开部队２０年来，他们只专注一件事：利用周末时间免费放电影。
放映机的转动声里有他们最美好的回忆……
“大篷车”上，梦想照进现实
“俺娃从小到大，２０多年没看过电影。”锦州山沟一位６０多岁的母亲，佝偻着瘦弱的腰身，背着双腿残疾的儿子，一步一挪地到村里晒谷坪上去看电影。１９９６年６月当地电视台播放的一则新闻，让刘成金的内心深深受到触动。
那一晚，刘成金失眠了：改革开放２０多年了，农村怎么还看不上电影？我能为乡亲们做些什么？那一宿，他萌生了利用周末为偏远山区村民义务放电影的念头。
那一年，刘成金转业已经两年，但他首先想到的是战友。他马上联系了７名战友。他们是张显龙、韩彦斌、朱中文、彭玉德、陈凤久、赵云吉、韩国玺。他们都在部队立过功，加起来有２８枚军功章。他们当中４人在部队当过放映员，有一定技术基础；他们从部队转业退伍后，分配在锦州地区各个政府机关工作，有一定时间。
有热情、有时间、有技术，但是没有设备、没有胶片、没有保障，怎么办？
他们决定自掏腰包购买放映设备，从电影公司租胶片。刘成金把给女儿买新房准备的５万元钱掏了出来，买了一部面包车当“大篷车”。就这样，“锦州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成立了，队长由刘成金担任。他们还设计了队旗、队服和队歌，队服是迷彩服，队歌是《曾经当过兵》。
放映队义务电影之旅的首站，是渤海边上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西八千乡喜鹊村。１９９６年１０月中旬的一天，喜鹊村村民们像过年一样穿上新衣服，邻村的乡亲们都赶着毛驴车、坐着三轮车赶过来。放映队一到，他们敲锣打鼓，夹道欢迎，有的村民还放起了鞭炮……
幕布支在村里一所小学的操场上，周围的制高点，像墙上、树上、房顶上，都被人抢先占据。一个小女孩围着幕布跑前跑后，不停地问父亲：“这个‘电视’咋这么大？”许多村民都是平生第一次看电影。
那天放的电影是《高山下的花环》。几天后，喜鹊村几位小学生给放映队写来一封信，告诉“电影叔叔”他们“从电影中领悟了很多东西”，“他们以后要好好学习”……
“孩子们在信末签上了他们的名字。”刘成金说，“读完孩子们的来信，我们知道这电影得接着放下去。”
“再苦再累，看到父老乡亲那期盼炽热的目光，我们浑身都来了劲儿！”朱忠文一板一眼地说，“说啥也得让大家伙儿看上电影……”
艰苦的放映岁月，呈现天堂般的幸福感
辽宁省凌海县温家沟村有一所希望小学，只有４个学生，一位老师兼任校长。村子地处深山，偏僻贫困，孩子们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能看一场电影。
１９９７年秋天，孩子们的愿望辗转传到老兵们耳朵里。老兵们一点都没有迟疑。
然而，旅途并不顺利。通往温家沟村的山路被茂密的山枣树覆盖，“大篷车”只能行进到山脚下。老兵们只能扛着设备，一脚深一脚浅地徒步走进大山。等他们到达村里，他们的衣袖、裤脚已被树枝、山棘划破，手上、脸上已经“挂彩”……
他们不仅给孩子们带来了书包和学习用品，还带来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夕阳西下，温家沟这个连通讯信号都没有的乡村，有史以来第一次升起了五星红旗。老兵们和老师、孩子们一起朗声唱响《义勇军进行曲》。
夜幕降临后，老兵们给孩子们放映了影片《刘胡兰》。
年近５旬的校长王贵文热泪盈眶，激动地拉着老兵们的手，颤声感谢他们“给大山里的孩子带来了外面的世界”。孩子们从山上采来野花，扎成花束，送给“电影叔叔”，憧憬着“长大后要像叔叔们一样给大家放电影”。
２０年来，老兵放映队的足迹遍布１０００多个偏僻山村、社区、企业、学校。
“放映机的转动声里有我们最美好的回忆。”刘成金说。
“苹果树下，不吃老百姓一个苹果”
１９９８年“小年”，老兵们约定去凌海县深山中的一个村子放电影。深冬时节的东北深山，窗外零下２７摄氏度，山路蜿蜒曲折，车辆一路摇摇晃晃，有几次险些栽进深沟。
路过一条冰河，车陷在河中央。老兵们拿出野营拉练的劲头，赤脚跳进冰河中，用双手将汽车推上了岸。刺骨的河水中，锋利冰碴不断撞击，老兵们的腿、脚被割开一道道口子，血水顺着腿流进河床，染红了青白色的冰沿。
过河后，山坡越来越陡，车已无法前行。老兵们索性人背肩扛，唱着队歌鼓劲打气，咬着牙把上百斤的放映设备运上了山。
到了村里，老兵们顾不上吃饭，就支起了幕布，为老乡们送上一场“电影年夜饭”。电影散场后，饥肠辘辘的老兵们，打开随车带来的盒饭，却发现８个盒饭成了８个硬邦邦的冰坨子。
在东北，过“小年”要全家团圆，吃热腾腾的饺子。别说饺子，２０年来就连热汤菜他们也没吃过一口。不是吃不上，而是不能吃。
放映队成立时，老兵们曾击掌起誓：再远、再贫的山区、农村也要去，观众再少也照样放映；不收群众一分钱，不吃群众一顿饭，不抽群众一支烟，不给群众添一点麻烦。
他们累了，就在车上打个盹，饿了就啃口面包、吃口方便面。为了不耽误本职工作，他们不管放映到深夜几点，都连夜返回锦州。冬天带的盒饭冻成冰坨，就放在发电机上热一热，热不开就用开水化一下，就着咸菜吃。心疼他们的乡亲们，端来热乎乎的饭菜，送来一筐筐苹果、鸡蛋、土特产，都被他们谢绝。
“老兵放映队不是‘戏班子’。放映队就是给老百姓送福利，要是还吃老百姓的、拿老百姓的，还不如让老百姓自己花钱去外面请电影放映班子。”刘成金说。
２０年来，他们自筹资金１００余万元，义务放映爱国主义和军事题材影片６０００多场次，观影群体超过２６０万人次。却不曾拿老百姓一针一线，不曾吃一汤一饭。
“在锦州这片土地上，解放军有着‘住在苹果园里面，不摘苹果吃’的优良传统。”刘成金说。
“第八个是‘铜像’”
身体瘦弱的韩国玺，在８名老兵中体格最小，身体最弱，一直患有心脏病。
１９９８年那个“小年”，他和战友们一起渡冰河、推汽车、熬夜赶路。过度疲劳导致心脏病发作。回到家后，他脸色铁青，发着高烧，还没等救护车来就陷入昏迷。几天后，他因抢救无效，撒手人寰，年仅４２岁。
“老韩一直有心脏病，还跟着放映队四处折腾，有啥活抢着干，几米高的杆子要挂幕布，他说爬就爬，经常累到连气儿都喘不匀，浑身大汗淋漓。”韩国玺的妻子于袁丽回忆说。
她曾经哭着问他：“这么拼到底图个啥？”韩国玺的回答是：“在家闲呆着，就算活到１００岁，和行尸走肉比有啥区别？”
韩国玺的后事处理完那天，放映队正在给乡亲们放电影。于袁丽带着女儿悄悄来到现场，静静地帮着搬东西、拉布景。
看到于袁丽和她的女儿，７条汉子一下子全都愣住了，半晌没说话，眼里充满了酸楚而感激的泪水。
“老韩说过，人不能白活一回，能拼就拼一把，能搏就搏一回。他走了，我得帮着他续梦。”于袁丽对着韩国玺的战友们说。
至今，老兵放映队仍保留着韩国玺的“编制”，每次出发前点名到韩国玺时，其他７位老兵都会铿锵有力地齐声回答：“到！”他们要让战友“玺子”继续着他的放映梦想。
上世纪７０年代，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中，牺牲的游击队员易普拉辛，永远活在战友心中。在７位“老大哥”心中，韩国玺永远是那个瘦弱、文雅，却凡事不甘落后的“小幺”，闪耀着电影放映人的阳光笑容。
每年“八一”建军节，７位老兵都会相约来到“玺子”墓前，摆上鲜花、果品、烧酒，和他唠一唠１年来放电影的那些事儿……
“玺子，放映机的转动声里，有我们最美好的回忆。”他们每次都深情诉说。
血，总是热的；老兵，永远在路上
大灾大难面前，也少不了老兵们的身影。２００８年汶川地震发生后，他们组成抗震救灾小分队，行程３０００多公里到达灾区，２０多天内为灾民放映了３０多场电影，把自己带来的面包、方便面送给灾区百姓，帮大家鼓舞士气、重建家园。
２００９年、２０１０年老兵们又两次入川，为灾区群众放电影，给北川希望小学送去学习用品，在绵阳擂鼓中心小学栽下青松“希望树”。
“虽然脱下了军装，但我们还是共产党员。”张显龙说。
他们也不忘反哺部队、回报军营。２０１３年“八一”前夕，老兵放映队了解到葫芦岛地区海军某部有一名战士，常年驻守在四面环海的小岛，条件艰苦，只有一条狗陪伴，经常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生活单调。
老兵们坐着摇摇晃晃的小船，把放映机、发电机、幕布搬上了小岛。老兵们一口气连放了４场电影，让小战士大饱眼福。岛上５０年没放过电影的历史也就此终结。
放电影时，海风袭来，老兵们怕幕布被卷起，就趴在地上，双手拽着幕布下沿；暗夜已深，岛上的营房没有多余地方供他们睡觉，老兵们就用棉被裹住身体，窝在屋外礁石上，任由冰冷的潮水打湿衣角面庞。
“有人问我们为啥要去？当然要去！那里有我们的战友，他在为我们守岛！”
２０年来，他们为驻地部队和边海防战士放映电影３０００多场，为部队送去了两万多盘光碟。
生活不像电影，要艰难得多：张显龙儿子高烧住院时，他在村里放电影；朱中文父亲去世，他却没办法守孝；妻子带着孩子搬家，赵云吉没出上一把力……
“说句心里话，我们也不傻，也知道放电影又累又不着家。”韩彦斌说，８位老兵中，有６位家属下岗，其他的单位效益也不好，家庭经济压力也都很大。
可他们却从不接广告，每年坚持资助孤儿和困难大学生，慰问抗美援朝老战士，为农民们义务发放科技图书……
２０年来支撑老兵们坚持的动力是什么？
“入伍时，老班长、老领导多次教导我们，要学雷锋、做好事。这么多年来，这已经印在我们心里：就算退伍，也不能褪色。”陈凤久说。
“只要人民需要，老兵放映队永不停机。”刘成金说。
如今，老兵放映队不断扩大：老兵们编写了７万余字的《农村电影放映员培训手册》，培训了１３７名放映员；河北、陕西、黑龙江等地自发成立６０余支老兵义务放映队分队；放映员家属、亲友成为放映队坚强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