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我从一出生就认得他。我记得他扒着窗台向里看,鼻子按在玻璃上,鼻尖扁扁的,有点像家里养的小叭儿狗。他总是说这是我杜撰出来的,因为那个时候我该在妈妈的怀里吃奶睡觉,而不应记得他,更不该知道小叭儿狗的鼻子是什么样的。我却坚持我的记忆,尽管那个时候我确实应该像他所说的在妈妈怀里吃奶睡觉,但我确定他扒着窗台贴着玻璃看过我,那个时候他应该五岁,窗台比他高,他是站在砖头上的。 他喜欢揉我的头发,见到我总是用手揉乱我的头发,谁让我的头发总是像男孩似的那么短呢?他每次敲我的窗总是叫:丫头,踢球去!然后我打开窗爬出去,蹑手蹑脚地跟在他后面,跑出院子就会听见爸爸的大吼:野丫头,又溜出去疯!我会回头吐吐舌头然后飞快地跑掉,他会偷笑着问我:“不怕你老爸打你?”我一定会扬起头挑着眉头粗声粗气地说:“怕打就不出来了!”那个时候的我纯真得可爱还十分骄傲,因为我是女孩子中惟一可以和男孩混在一起的,这使其他女孩很怕我,我也高傲得从不理睬她们。他有时会说:你应该文静些,学学淑女。我就学着大人的口气说:我才不要那么婆婆妈妈的。他会似笑非笑地说:男孩子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孩的。我说:干吗要他们喜欢我?可你已经14岁了,他告诉我。 没错,他第一次这样正正经经地和我谈话是在我14岁那年,可我却从未在意过这些,随后他考了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我却遭遇了变故。 我几乎忘了那天的情形,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是迷迷糊糊的。我记得我跟柱子他们踢球回来,遇到一个神色慌张的男人,正在迟疑间听见有人喊:抓住他,抓小偷!我的侠义心肠立刻发挥了作用,一个箭步窜上去拦住他的去路,我依稀看到一个银色的东西向我袭来,我低头抱住他的腰,然后有一样东西砸在我的后背疼得钻心,差点让我松手。可我想我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就是死我也不能松手。爸爸说我昏迷后还不松手呢!我一直为这事挺自豪,我成了个英雄,从小就梦想的那种英雄。可爸妈几乎哭瞎了双眼,因为我被击断了脊椎,尽管抢救及时,可我还是失去了行走能力。 真遗憾从此不能踢球了。 到现在我才发现我14岁时有多么天真,我竟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除了不能再跑出去踢球之外没什么损失,至少以后爸爸不会再追着我骂,也不会为了偷跑出去玩而挨打了。 我还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他来了,大概是寒假吧。他来看我,用手揉着我的头发说:丫头,振作点!我就笑着回答:我挺好啊!可他一下子湿了眼眶。我问他:抓小偷不对吗?他微笑着对我说:你做得对,我真为你骄傲!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对我笑得那么真挚而灿烂。那年春节,他用轮椅推着我出去放鞭炮,我们玩着,很开心,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春节后他又去上学了,可我却不能上学了。于是9平方米的小屋子成了我惟一的天地。真想去踢球呀!有一天我终于偷偷摇着轮椅出了家门,我多喜欢蓝天、阳光和微风呀! 那不是雷家的闺女吗? 真可怜,这辈子可怎么办呀! 这丫头平时就跟一帮野小子混在一块儿,哪见过这样的闺女,这么混能混出好来? 快看,她是瘸子!快来看! 我究竟是如何从这些喋喋不休的家庭主妇们的议论以及顽童们的嘲弄中逃回家的,连我自己都忘了。我问自己:抓小偷不对吗?不能走路也是错吗?我把自己关进小屋,用手轻抚着已经没有任何知觉的双腿,问自己:怎么办呢? 我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出过自己的小屋,这个星期结束的时候,我对愁眉不展的父母说:我只能认命是吧?从今天开始,我可以安心做一个好女儿了。 我开始默默地流连于爸爸巨大的书柜前,抽出一本又一本从前不屑一顾的大厚书来读。起初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渐渐地竟着了迷,书成了生活中惟一吸引我的东西。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读到一首诗: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不知怎的我当时就想起他扒在窗台上向屋里看的情景,还有那压得扁扁的小鼻头。 我习惯了不跑不跳的日子,习惯了在小屋里终日默坐着,我把“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写在一张纸上度过了一个没有他的春节。我常常发呆,我从不想未来。 当妈妈迫不及待地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我,可我连头也没回,我甚至没想到他就站在我背后。 丫头,还好吗?我竟哭了,一年半了,没人再叫我“丫头”,可今天他回来了。只有他仍然这样叫我,多好的名字——“丫头”,我听得竟哭了。 丫头,这是怎么了? 不,不,没事。 那,丫头,我们出去玩。 他推我出了院子,推我到太阳下散步。我们回忆起儿时的事,他大笑,我不笑,我又想起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诗句。他没有竹马只有一个叭儿狗似的鼻子,我没有青梅只有男孩子一样的短发。 我们坐在院子里,他问我多大了,我告诉他我16岁了。 是吗?你16岁了?他仿佛很惊异的样子,随后真挚地说:你长大了,一年多不见,从一个假小子长成大女孩了。 我记得你以前要我学做一个淑女,你说的是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呢? 他听了我的话却不答,只是望着我,那深邃的眼神仿佛要穿透我。 你不快乐?他问。 你怎知我不快乐?我现在终于成了安静的女孩,不好吗? 如果为了成为一个淑女而牺牲你的快乐,我宁愿你永远是那个野丫头。 可我现在没有选择对吗?我只能做个淑女,再也不能踢球了对吗? 他突然笑出声来,我瞪了他一眼,他伸出手一把揉乱了我的头发。 做淑女是留长发的,丫头,你这个男孩头可不成。 我低下头,不再言语。 他在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回学校了。临走的时候,他来看我,他说他恐怕很久不会回来,要我为自己也为大家好好生活。我说你会写信来吗?他深深注视我一眼说不会,你该自己生活。 然后他走了,真的一封信也不写来。我默默的日子就在轮椅的轮子下慢慢地碾了过去,我常在窗前发呆,眼前浮现出他五岁时的模样;我常在纸上重复一句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常抱着小说,看主人公的遭遇呆呆地落泪。我终于明白了残疾意味着什么:我不再正常,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玩耍,也不能穿条长裙在大街上吸引路人的目光,我的快乐被告之从此不能走路的那一天就没了。 他走后我没有再剪掉半根头发。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头发这么好。我的头发长得很快,照镜子时总是愣住,镜子里的这个我是那么文静,像一朵芙蓉出水,我的皮肤由于不接触阳光而显得苍白,乌黑的头发垂在额前,这是个很好的淑女模样。 他会喜欢我这个样子,他说过希望我做个淑女,我对自己说。 然而他没有回来的时候,他家就搬出了大杂院。 丁家搬家的那一天,我躲在小屋的窗帘后偷偷望着那一群忙碌得兴高采烈的人们,心里的伤痛与绝望一点点扩大。丁婶临走时匆匆来我家,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今年真是好兆头,分了好房子,小奕又写信来说交了女朋友,真是一下了结了两桩心事。小奕的女朋友可漂亮啦,看,这是寄来的照片,呶,这就是,一看就是南方姑娘,多水灵!小奕说那姑娘会跟他回来,咦,草儿呢?哟,草儿怎么躲着呀。赶明儿上我家来玩,我们住一楼方便。你家这草儿倒是越长越秀气了,真不像小的时候,跟假小子似的了。草儿,你奕哥有女朋友了,他没写信告诉你?瞧,这孩子有了对象就不要妹妹了,还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呢!草儿,你脸色可不好,等小奕回来叫他多陪你去晒晒太阳。老雷、雷嫂有空来玩儿!草儿,丁婶走了,没事跟你爸来玩…… 装满了家具的汽车“轰”地开走了,留下一路尘烟。 我知道,什么都走了,最后一点梦也装上丁家的卡车走了。在那滚滚的尘烟里,我仿佛又看到他扒在窗台上的样子,仿佛听见自己念“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时间对于我已经很模糊,大概有三年还是四年我差点就让自己相信我已忘了丁奕是谁了。可他又回来了,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孩子头,还是那个阳光俊朗、我行我素的大男孩,还是那个我所熟知的奕哥,还是那个关心我爱护我如自己亲生妹妹的好“兄长”! 那一天,是初春吗?我听见妈妈在院子里喊:草儿,快看谁来了!在我还没来得及思考的时候他就跳到我眼前。 雷草,还认得我吗?咦?看来是我不认得你了。 我想我没有表情,很久以来我总是没有表情,我面对他的时候就想:他干吗不叫我“丫头”,而叫我“雷草”?连我自己都忘了本该叫“雷草”而不是“丫头”。 怎么不说话,雷草?你真长大了,什么时候留了这么长的头发? 很久了。我木讷地回答。 他从身后拉出一个女孩,我才看到她。 来,给你们介绍。雷草,这是我女朋友,韩秋嫣。秋嫣,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雷草!我早想让你们认识了。秋嫣你是没见过雷草过去的样子,包你不相信她是女孩子!雷草,你不要看她现在不说不动,其实韩秋嫣小姐也是个难惹的角色。 我打量着面前这位韩秋嫣,诧异她竟是一头短短的“男孩头”,诧异她的皮肤竟然晒成了古铜色,我诧异她两只眼睛竟然放着亮晶晶的光芒,我诧异她全身上下看不出一点淑女的味道。我诧异这一切。 雷草,你怎么了?不欢迎我们? 今天太阳真好。我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微微笑了一下。 是呀,太阳真好,雷草我们出去玩?秋嫣热情地说,猛然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时语塞,不知所措地望了丁奕一眼,她在求救。 雷草,你该出去晒晒太阳。他出来解围。 我正视着他,他脸上写的是幸福快乐吗?他一直脉脉含情地注视她,即使他是来看我的。 好的,就去晒太阳吧!我感觉自己说话像叹息。 他边推着轮椅边告诉我: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在南方,所以一直没有回来,现在是探亲假,他就和秋嫣一起回来看看父母和我。他说他打算过几年就和秋嫣结婚,这样我又多了一个嫂子。 雷草你高兴吗?你应该高兴,因为你是我最好的妹妹。 我当然高兴。 你们俩都是好女孩。我竟认得两个最好的女孩,多大的幸福。 雷草你今年多大了? 20岁。我们认识20年了。那个时候你扒在窗台上,鼻子像小叭儿狗。 又来了,那是你杜撰,你怎么可能记得你吃奶时候的事? 那不是杜撰。 好了好了,固执的丫头! 奕哥,如果那天没有拦那个小偷,现在我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就不是你了。 现在的我是我吗?六年前你会想到我会变成一个如此文静的淑女?至少我会有两条腿走路,而不是两只轮子! 雷草,你怎么了? 不,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我挣开他的双手,自己摇动轮椅走开了,把一个若有所思的他和一个百思不解的她甩在身后。我必须离开他们,我不会让他们看到自己一捅即破的脆弱和脸颊上滚落的泪水。 他走的前一天下了雨,可他还是来了。 他坐在我对面不说话,我低着头也不言语。 你应该去读书,雷草,去读书! 读书!你说我该读书? 雷草你是个好强的女孩子。 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可惜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我为什么叫“雷草”?因为我生来注定像根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雷草…… 你为什么不叫我“丫头”了?不再做我的“好哥哥”了? 丫头。 我一下崩溃在这两个字面前,泪珠滴落在腿上。 丫头,你不要哭,丫头! 不,是沙子,沙子吹进眼睛里了。 你呀,还是老脾气,怎么不改改? 我抽泣着已说不出话来。 丫头,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放心?看来我只有照顾你一辈子了。 我骤然一惊,抬起泪眼,却见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 告诉你一个秘密,丫头。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在一个小女孩桌上发现一张纸,纸上只有两句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的脸一下烧起来,抽泣也停止了,我想自己的脸一定很红,我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他真的发现了我心里的秘密?我焦急地等待他下面的话。 可是那个女孩太小了,只能算个孩子嘛。我只好等呀等呀,等着这小女孩长大。你说奇怪吗?我这从小被骂大的捣蛋鬼在大学里竟被女生当做宝。我想这下可扬眉吐气了,一定要好好交几个女朋友,可不知怎的,我和别的女孩在一起总是想起远方的那个小女孩,一想起她我就心神不宁。真没办法,只好放弃,专心等小女孩长大。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我想这小女孩长大了吗?就匆匆回来找她,可我很要面子,我不知道,这女孩是不是还记得我,我可不能忍受被晾在一边的感觉。于是我想了个好主意,请了一个女同学冒充女朋友,试探试探小女孩的反应。结果我高兴地发现这女孩竟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我真的欣喜若狂。我说得没错,我认得两个世上最好的女孩,一个是我未来的妻子,一个是永远的妹妹。不过,丫头,妹妹是秋嫣。我从大三认识她起,她就叫我哥哥了,她的男朋友今年研究生毕业。 天啊,幸福会这样突然到来吗?我忍不住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现在有件事很难办。他皱着眉说。 什么?我的心抽紧了。 那小女孩老是坚持她出生后看到我扒在窗台上向里看,鼻子按在玻璃上像小叭儿狗。你说这事难办吧! 我就是记得!我不由自主地争辩,泪水又挂在脸上。 瞧,又来了,我说很难办吧! 我终于破涕为笑。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说:我回校后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那首诗并背得滚瓜烂熟,要考我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朗朗诵着,我轻轻和着,我们的声音在这个春天融在了一起。 丫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不许跟自己过不去,不许一个人流眼泪,也不许告诉我是沙子吹进眼睛里。 好的。 我会天天陪你晒太阳,我要你像从前一样结实。 好的,好的。 丫头,现在我开始怀疑,我五岁时也许确实扒着你家窗台看过你。 他望着我笑,我也笑了,这一定是我许久以来最美的笑容。雨仍在下,春天的雨声真美,像首歌。 六年前我会想到今天的幸福吗?丁奕,这名字就是从我一出生起就刻在我心里了,不是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编辑/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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