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0年1月3日 《生活日报》·生活焦点
一种同人民币面额相同的小纸条在山东省平邑县武台镇新平村发行、流通了四年。老百姓把这种可以在村里买肉、打油,就是不能交提留的东西称之为“村币”。 这种“村币”的正面印有面值,分别是50元、10元、5元、2元。没有编号,没有发行年月。下面一行小字印着:“只限本村使用,盖章有效”字样。正面盖有的现金保管员私人名章连同背面两枚鲜红的“新平村民主理财小组专用章”、“中共平邑县武台镇新平村支部委员会”公章,算是该“村币”的全部“防伪标记”。 新平村村党支部书记朱林孝说:“这其实是一种工分票。1994年底,修本村河道和镇驻地公路拓宽工程时,由于没有现金支付群众工钱,就想出了这个办法,很好用!”。村委主任朱林平一再表示:“就发行了那么一次!” 一些村民认为,这种“村币”是村干部印的,公章也都在他们手里,想作弊很容易,印多印少也是他们说了算。村民理财小组的组长告诉记者,连他都不知道理财小组的章在哪儿?村民朱付生问:“原来没见过的50元村币出现了。村民交上去的是人民币,发下来的是村币,老百姓的钱哪儿去了?” 中国人民银行济南分行货币金银处许宁江处长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村币”违法毋庸置疑。《中华人民共和国银行法》第19条明确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印制、发售代币券以代替人民币在市场上流通。 去年底,记者赴新平村采访,以《违法村币,流通四年》为题进行了报道。山东电视台《道德与法制》的记者也以《是谁制造了“钞票”?》为题进行了报道。
被采访者频遭报复
1999年12月13日,新平村村民朱付生、朱林斌等三人一路颠簸赶至报社哭诉:媒体报道后不久,接受记者采访的村民家,柴禾垛接二连三起火。有人家遭到黑石头袭击。 村委门口贴出了一张告示,限村民三天之内将“工分票”交到村委,过期作废。开始有村民三三两两到村委交“村币”,令他们想不到的是,村干部只是让按了个手印,不但没能得到兑付的现金,连个 欠条也没拿到手。因怕村干部赖账,一些村民手里的“村币”迟迟没敢去交。 “有些人搞小动作,不用能!总有一天要翻案,有你好看的!”村里的大喇叭喊得朱付生直发毛。
六处火光 两种说法
面对村民的哭诉,记者再次踏上远赴新平村之路。 来到村民朱付生家不久,闻讯赶来的村民坐了一屋。“村币”是“工分票”还是“币”?“限本村使用”是啥意思?靠杀猪谋生的朱广国告诉记者:“村里的包工头宋汉石曾给过我220元,当时听说大队印的,能抵集资款,就收了。那次,还真抵了集资。”于是,后来有村民用“村币”来称肉,他也就收了。“除顶集资外,还用村币打过油,照样好使。可去年秋天,村委忽然不收了。”朱广国说,就在省台《道德与法制》播出他的镜头后不久的一天夜里,他家的柴禾垛着了火。吆喝起街坊邻居救火,足足浇了一百多桶水才把火扑灭。怕死灰复燃,朱广国蹲在门口,直等到次日凌晨1:00多才敢回屋睡觉。刚睡下不久,柴禾垛再次起火,“这次,1米多高的火苗四周都是”,足足折腾到天亮才敢喘口气“唉!这日子没法过了。” 与朱广国发出同样叹息的不止一个。那天晚上,朱林成、朱林正家也相继起火。几天后,又有三户村民家的柴禾垛相继“火了一把”,朱林斌家还受到过越墙而来的石头袭击,吓得妻子郭华,除接送孩子外,不敢出门半步。 这几户村民怀疑,有人在想堵他们的嘴。 记者来到村委采访时天已黑,村支书朱林孝说,村里的治安一直不错。问及起火,他生气地说:“那不过是小偷小摸想借机偷东西罢了。”
瘸腿老汉和打官司的“秋菊”
72岁的朱光一大爷一瘸一拐地把记者向家里领。记者看到,土墙上被砸得坑坑洼洼,大大小小的石头满地都是。朱光一说:“背出去两筐了,越背越生气,干脆就摆在这儿。”石头已足足摆了十几天。朱光一回忆说,那天,来了位二十多岁的小女孩,自称是位青岛的记者,来问问“村币”的事儿。不一会儿,村主任把她接到了队里。大约一小时后,女记者回来拿包,天黑了不敢走,就央求借宿一晚上。那天晚上,不停地有石头砸上房,吓得女记者大气不敢出一声。第二天,女记者说:“大爷,本想在村里再采访一天,不敢呆了,我得走。”朱大爷瘸着腿将那位女记者护送到村头,好说歹说截了辆农用“黑豹”车。 几天后,对放火愤愤不平的他在大街上说了句公道话,被小组长一个耳光撵到了院里…… 郭华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家着火的日子。去年以来,丈夫朱林斌不停地为村币的事四处告状。她与村委的官司一审胜诉却“花开无果”。1996年底,村里要求她家的二亩八分地种黄烟,因果树、板栗无地移种,“没听招呼”的她眼看着果苗被“犁了个遍”。官司一直打到去年3月30日,县法院才判令村委赔偿她果树损失费3000元。至今,也没拿到一分钱赔偿。 “村币”被媒体披露后,镇里要求新平村去报账,跟去的村民理财小组组长一笔笔把账抄了回来。结果发现,村里支付律师生活费、资料费、上诉费,已足足花了2800多元。其中一笔应诉生活费就吃掉了850元。还有一笔是“支付咸西卫集资工资500元”。咸西卫是邻村的村民,被工作组临时吸收来为村民“上门服务”的。村里雇一个“上门服务”的行情是,每天管吃管喝,另开30~50元劳务费。老百姓说,怕就怕“上门服务”,交不起钱就抢粮食、抢羊、抱电视,对超出负担多收的钱有半个“不”字,必定挨揍! 郭华说,那年“上门服务”的抢去她家的粮食和七八只羊,丈夫朱林斌找到村委,里面正在喝酒。一言不和,被拉到小黑屋里打得卧床不起。工作组半路上丢了只羊,被好心的邻居牵回去,直到生了头羊羔才敢还给她。现在,那头羊已生了十七八胎,官司还没完没了。
当着记者、书记的面,有人公然造假
记者到村的消息很快被镇里来村检查工作的书记听到。于是,在村委,记者、村支书、村委主任和镇党委书记王秀茹有了以下对话: 记者:老百姓称之为村币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使用的,一共印了多少? 村支书:我再次声明,那是工分票!九六年,镇里工程较多,村里拿不出钱来支付义务工、基建工,就想了这么个法,很好用。总共印了一万。 记者:“工分票”怎么印上金额了,当时是怎么决定的? 村支书:当时听南方打工回来的人说那里不少农村用工分票来代替现金。这种法子很好用。村两委就决定模仿一下。到平邑县找了家印刷厂,他们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还印什么工分票,直接印上钱数算了。 记者:哪家印刷厂? 村委主任:记不清了。只发出一小部分,其余都锁在库里(当记者提出要看看库里那大部分“工分票”时,他支吾了半天没了下文)。 记者:既然是“工分票”,上面为什么印了钱数,还特意注明“只限本村使用,盖章有效”字样,是不是担心村民会“蠢”到将“工分票”拿到邻村顶工钱? 村支书、村委主任:(依然没支吾上来)。 镇党委书记:不是已经要求你们都收上来了吗?收上来多少? 村委主任:现在村民手里已没有了。收上来的都打了欠条。 记者:据了解,现在村民手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没交。没交的原因是连个欠条也不给。 村委主任:不可能!(他走出屋,不一会,拿回张证明,上面写着“朱林平交回工分票50元。1999年1月14日。”) 记者:朱林平是你吧,你自己给自己开了张欠条,能不能到普通村民手里拿回张欠条证明一下? 村委主任二话没说,二次出门。不一会,拿回张"朱彦德交回工分票5元"的证明。记者发现,落款11月14日的这张收据,上面的圆珠笔笔迹和红色印泥竟还没干! 镇党委书记:(重重地一拍桌子)你们了不得了,当着书记、记者的面造假!先给我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村干部们支支吾吾了半天,到底也没解释清楚。 采访陷入僵局。 记者调转话题问村支书:你们村有叫咸西卫的吗? 村支书:没有! 记者:支付过500元的服务费吗? 村支书:没有! 出村时,黑影里不少人抱膀而立。一个人喷着酒气冲到记者面前,咆哮着:“你们应当采访采访我,不能光听那些钉子户的。” 此人当即被王秀茹书记喝退。她同时表示,镇党委成员连夜进驻新平村对其存在的账目等其他问题进行全面清查。抢去老百姓的东西要全部退回,抢去的粮食要折价退款。“今晚就把欠老百姓的收据补上,一个也不能少!” 回到报社,接到王书记的电话,她说:“鉴于已经发现的问题,镇党委已决定,将新平村支书、会计免职。一位管区书记已进村开展工作。” 几天后,一位新平村村民打来传呼说:“感谢大众日报社。但愿,这回能动真格儿!”( 该文先后被《大河报》、《福州晚报》、《羊城晚报》等转载。获大众新闻奖一等奖、2000年山东新闻奖一等奖。后三进平邑与《南方周末》记者迟宇宙合作采写《村币为什么?》发表于2月11日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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