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4月23日中午11：00许，山东青州，位于西环路西侧的青岛丰旭青州分公司门前挤满了人，虽然大火已过去了整整一天，但风中仍弥漫着一股焦糊味。数十名警察在维持秩序，不时驱赶着试图靠近的人们。在家属院门口，我们见到一位满脸悲伤的姑娘，流着泪，目光呆滞。围观的人说她是从窗子里爬出来才死里逃生的，她的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却被大火烧死了。面对采访，她不愿再想、再说。门口摆摊的赵大爷描述了那天的惨状，22日11：00许，他看到厂里的加工车间被大火包围，天空黑成了一片，风裹着浓烟呛满了整条路。外面的家属哭喊着向里跑，不断有穿着防水靴的工人从浓烟中跑出来，一会儿，一辆辆消防车、救护车呼啸着赶来，那里边有近300人啊……
　　回忆对在场的几乎所有人来说都是咀嚼一种痛苦和恐惧。惟一不感到害怕的只有少不更事的孩子。那天，车站小学三年级学生赵吉松在门口玩，他看到大火在燃烧，烟像原子弹爆炸那样直往天上冒，有的人的衣服被烧成破布，几乎所有的人脸都是黑的，有的人跑出来就像面条一样瘫在地上不动了。他的小姨还在里面。
　　小姨叫管琳（音），今年只有28岁，在这儿已经干了一年，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孩。赵吉松吃着雪糕，边说边不停地与周围的孩子嬉戏，生命的艰辛和离去，对于他们来说一无所知。
　　他们不知道，与管琳（音）的女儿一同失去母爱，失去父爱的孩子共有19个，其中最大的上小学一年级，最小的仅1岁多。
　　4月22日的那场火，夺去了38条普通人的生命，当时在流水线上作业的有240多人，其中20多名伤员被送到医院抢救才脱险。

　　大火缘何如此凶残？

那火、那活，令人心痛

　　采访在极度困难中进行。在青州市人民医院，急症室门前站着五六个警察，屋里已被临时腾出来停放死难者的尸体。周围有几个死难者的家属在不远处烧纸、恸悲着……
　　一个个伤员的家属脚步匆匆。我们跟随着来到住院部3楼普外病房前，只见20平方米的大厅里挤满了人。从大火中救出来的11名伤员就住在里面，门口是当地派出所的民警，链子锁紧锁大门，就连一些探望普通病人的家属也被拦在门外。正要询问一位守候的伤者家属，那人就被警察一通呵斥不敢再开腔。一分钟后，青州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官员突然出现，告诉我们：“目前死者的家属很激进，病号正接受治疗，最好不要在这儿采访”。
　　由于起火，丰旭青州分公司已停产放假，从火中逃生的大部分临时工都卷铺盖回了家，我们辗转才得到一位现场目击者的下落。此人叫吕字昌，18岁，据称是最早发现起火的逃生者之一。
　　驱车近30公里，终于在青州最西南半山坡一个叫普通镇前河村的地方找到了他。
　　小伙子是去年6月托人到丰旭青州分公司打工的。他说：那天（22日）中午大约10：50左右，我正在肉食鸡加工车间最后一道的包装工序干活，忽然车间里的照明灯忽闪了几下，我正要去关灯查看，一抬头，看见天花板上的电线吱吱冒火，天花板一下子着了，随后到处是烧塑料的呛味。车间里的灯全灭了，天花板带着浓烟大火掉了下来。我踹开办公室的门往外跑，一位小女孩拽住我衣服也跑了出来……
　　历经此劫，吕字昌说再也不敢到那厂去干了。那简直不是人干的活，他说：我们从早晨7：30开始上班，中午1个小时吃饭时间，一直要干到晚上12：00左右，特别是今年春节后新换了厂长，劳动时间突然延长了，有时要干到一两点钟，最长的一次居然加班到第二天4：00。封闭式管理，一上班就锁门，有的工种6：30就要上班，一干十四五个小时，每月最多挣450元。
　　关于劳动时间和工资待遇的反差，一位于姓临时工告诉了这样一个规定：每月只休班3天，迟到一次扣2天工资，旷工一天扣3天钱。有位女孩歇了天班竟比人家少拿了60元。就在起火前3天，三班的工人自发“罢工”抗议超时间、低工资。一位财务主管赶到，拍了桌子，说：“450元就不少，愿干就干不愿干就走！”由于车间里70%是农村来的临时工，家境困难。抗议活动1小时后便“无疾而终”。

狭小的通道紧闭的门

　　在大火吞噬掉的38个生命中，绝大多数是被烟熏窒息死亡的。不少人在痛惜他们的同时，均不约而同地提到，如果车间的布局再合理点，如果逃生的通道再宽些，如果当时没有锁门，如果窗户外没有该死的防盗网，也许这惨绝人寰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30岁的周艳萍是顶替妈妈进厂的正式工，在串儿（将肉食鸡鸡块穿到竹签上的一道工序）干，60岁的退休职工许爱荣老人一直觉得女儿是死在逃生的通道里，“那通道太窄了，只有一米左右，两个人根本并行不开，东北角上的大门又被锁住，许多人就是逃过通道发现锁了门再掉头，在拥挤中被烟熏死的。”一位参加现场抬人的职工告诉她，在那段路上就有20多具尸体。
　　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中年汉子抱着1岁的儿子庆幸说，出事那天，他妻子恰好歇班捡了条命。当时，他和许多人跑出来后，亲眼见到一个女孩在拼命地拍圆圆的通风窗，他们外面的人用力拽防盗铁丝网，拽不动。有人找来根绳子，五六个人一起用力才打开了铁网，救出来的那个女孩已昏死过去，送到医院就再也不知她的死活。
　　据多名职工透露，六七十米长、20余米宽的车间里，只有很少几个灭火器，许多人根本不会用，他们也从来没有受到过安全防范措施培训。

大火原来早有警报：此前，两处电线冒过火花

　　韩光武是一位维修工，自1990年至去年阴历腊月十八日一直在这里工作。他认为大火的发生绝不是偶然的。他含着眼泪说：实际上，仅电线引起的短路冒火就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天棚上的两根电线间短路打火，及时发现后更换了线路。另一次是在去年冬天，天棚上的5根电线烧焦成一把，他们剪下来拿到办公室给领导看，也只是哪儿烧焦换哪儿了事。据说车间的装修花了不少钱，但天棚的装修用的却是易燃的聚氨酯发泡材料，电线间没有绝缘套管，一旦电线打火，就会像导火索那样在一分钟内引燃整个天花板。
　　韩光武和他身边的多人纷纷证实：车间内没有应急灯也没有安全通道，惟一一个消防栓在车间外，没有水。
　　他们问：“为什么有些人会拿着工人的生命当儿戏？连我们工人都看出来的消防隐患，管这事的消防大队就看不见？谁该为死去的冤魂负责？！”

这家企业谁负责？

　　在现场采访，我们看到该企业有两个大门两块牌子，一个门上挂着：中外合资青州鹏利食品有限公司，一个门上挂着：青岛丰旭实业有限公司青州分公司。
　　围观的职工告诉我们，厂子原先叫鹏利，两年前一个最大的车间租赁出去，改成了青岛丰旭青州分公司。再后来，听说承包出去了，包了5年，一个姓牟的和姓吕的负责，他们成了老板。官方则反复强调的是：“这是中粮畜禽肉食进出口公司的一家下属企业”。
　　我们只好来到青州市工商局求证。在一份编号9-1705的企业档案中，我们得到了准确的说法。该分公司设立登记审核表记载，企业的全称为：青岛丰旭实业有限公司青州分公司。负责人尹炳涛。该分公司成立于1999年9月24日。关于产权，另一份企业上报的文件显示，中粮畜禽肉食进出口公司为投资80%的大股东，另一股东为青岛亚东国际运输公司，投资比例占20%。
　　注册资金300万的青岛丰旭实业有限公司具有企业法人资格。该公司成立于1998年3月12日，注册号为3702001805946。在一份企业法人营业执照上还意外发现，该公司营业期限自1998年3月12日至2000年1月19日。至于营业期限有没有延续，青州市工商局的同志表示：他们这里没有备案，不清楚。
　　据了解，事故发生后次日，中粮公司一位副总已赶至青州，参与解决善后赔偿等问题。目前从遇难者家属处得到的消息是每名死难者赔偿6.8万元,略高于烟台海难每人6.5万元的赔偿金。

苍天有泪人无泪

　　4月24日早晨，青州下起了时断时续的中雨。我们再次来到鹏利食品有限公司附近的职工家属院采访。
　　在一间平房外，一位叫张胜利的干瘦汉子把我们挡在了门口，他脸色苍白，双手不停地颤动着告诉我们：“父母已昏死过去两次了。”采访就站在屋檐下的雨中进行。28岁的张胜利说，那天早晨，妻子史玲给他下了锅面条，打了两个鸡蛋后，先去上班。她是公司的正式职工，中专毕业，在包装间工作。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顿最后的早餐。中午时分，干制冷的张胜利发现起火，逃了出来，四处寻找妻子的身影，直到11：40左右，才在工友的帮助下从浓烟中救出了妻子，妻子双眼紧闭，嘴里鼻子里全是黑灰，一动不动。他抱着她上了救护车，一路不停哭喊着史玲的小名。直到被送进太平间，都不敢相信比自己小两岁的小玲就这样撇下他离去了。“孩子才3岁啊！他怎么能没有妈妈？！”
　　我们的采访不时被楼上探出的人头呵斥声打断：“记者要凭良心，要讲真话……”
　　在宿舍楼二楼许爱荣老人家中，坐满一屋子赶来安慰的亲戚、老同事。许大妈喃喃自语：“给多少钱也买不来活蹦乱跳的闺女啊！这日子可怎么过……”
　　任何劝慰的言语都已成了多余，老同事们只有紧紧攥住她的双手，不住地叹气、点头又摇头。亲戚们谁也不说话，把头深深埋进双膝间。只有周艳萍的小孩在不停摆弄着手中的画笔问姥姥：
　　“妈妈怎么还不下班？”
　　“孩子，妈妈调到很远的地方去工作，你要听话。”
　　“妈妈怎么还不下班？”
　　“妈妈杀完最后一车鸡就会回来。”
　　“妈妈怎么还不下班？”
　　“孩子，也许妈妈永远也回不来了。”
　　“姥姥臭，臭姥姥……”小家伙摇头晃脑嗔怒起来。他怎么也搞不明白，自己的乖巧为什么换不来大人的一丝欢笑。
　　雨，敲打着窗，滴答滴答撞击着每个人的心。
　　走出门，已是寒意逼人。
        雨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