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建军是个“敏于行,讷于言”的人。面对记者的提问,他的回答总是只有三言两语。就连他的工作日志里,除了大段大段的技术笔记和创新体会,也鲜见什么闪光的人生格言。
日前,记者和他促膝长谈,慢慢走进他的心灵深处,聆听这位36岁青年人畅谈人生观、价值观、亲情观、财富观。
一问:如何看待荣誉和成才?
记者:作为一名技术工人,你25岁出国考察,首批住进希望楼,首批拥有100平方米的大房子,被企业特聘为月薪8000元的工程师,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被评为新世纪全国首批七名“能工巧匠”之一、全国职工职业道德建设十佳标兵等,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你怎么看待这些荣誉?
邓:在每个热血男儿心中,其实都埋藏着成才情结。踏踏实实,荣辱不惊,这是我一贯的性格。有许多人曾问我:胡锦涛总书记两次接见你,这是一种很高的荣誉,为什么没见你把与总书记的合影挂在办公室或家里?我是这样想的:作为一名工人技师,我宁愿把这看成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鞭策。我把与总书记的合影珍藏在笔记本电脑里。我的老本行是搞设备养护和革新,技术创新上要做的事很多,我深感没有资本和精力到处炫耀。
记者:请你具体解释一下青年人的成才情结。
邓:我感觉成才的含义很广泛。科学家、企业家、政治家是人才,优秀工人也是人才,国家或单位都要重视。人才需要培养和开发。坦率地说,我从中专生、修理工到自学本科、晋升高级技师、高级工程师、全国技术能手,有两个因素缺一不可,一是我个人的学习和创新,二是企业的培养和开发。
二问:如何看待竞争和学习?
记者:你只有中专毕业,而且在一线当维修工,为什么能脱颖而出?
邓:这没什么捷径,靠的就是知“拙”而后“学”。因为原来的知识积累少,更激发了我学习的内在动力。十多年坚持勤学苦练,“手艺”就越来越精,“绝活”在手,自信力更强。我想告诉青年朋友和工人兄弟的是,不要把学习看得很狭隘,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我觉得“带着问题学”是最有效的方式。围绕企业需要有目的学习,既能解决企业的技术难题,又能体会到学习的快乐。
记者:你怎样看待竞争的残酷?
邓:竞争其实是一种心态。我宁愿把竞争看作自我挑战。在机器设备面前,我就是一位将军。每一次较量,都激起某种征服欲,每一次手到病除,都带给我无穷的乐趣。同时,竞争还有另一层含义,即合作精神。在公司,我们“邓建军科研组”的17个人合作得很好,我们从修理洋设备到改造研发新设备,替代进口,一直在业界的风口浪尖上冲锋,共同品尝失败的苦涩和成功的喜悦。我的体会是,把竞争置于合作中,失败就会被缩小,快乐就会被放大。
三问:如何看待财富和待遇?
记者:关于收入和待遇问题,你月薪8000元,与一般工人兄弟比,是他们的三四倍;但与你给企业创造的巨大价值比,8000元月薪似乎又少了,你怎么看待?
邓:现代人崇尚以财富论英雄,在苏南、沪浙这些全国纺织服装生产的基地,一个高级技师挪一挪窝,想发财机会很多。为什么我没有选择离开“黑牡丹”,因为我觉得在这里有事业感、成就感和归属感。
我为企业改造染浆联合机的那年,试车时,新装上的主要器件变频器接连炸裂。爆炸声把我震懵了:别的损失不说,光炸掉的变频器就值上万元呀!没想到,公司领导得知情况后,做出的反应是:搞创新就可能失败,没关系,查出症结,从头再来。
我觉得,这种信任既来自公司领导层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更来自他们对科研人员和科研工作的深刻理解。企业对员工,既要“给待遇”,更要“给机会”。“给机会”更能让员工感受到被尊重,更能使他们实现人生的价值。
记者:经过17年的努力你已名扬四海,但工友们说,你依然保持着刚进厂时那种“傻”样:随随便便穿一件西装,脚上是一双几十元的球鞋,为什么?
邓:虽然取得了些成绩,并得到了很高的荣誉,但我仍然是公司一线技术工人。一是工作特点决定了我不能穿戴得像个绅士,二是与工友们在一起我也没必要讲什么排场。
四问:如何看待“技工教育”?
记者:社会上有一种认识:技工教育或职业教育是“二等教育”,似乎没有多少家长的培养目标是让孩子长大当工人,你怎么看待“技工教育”?
邓:我的一个朴素的想法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事业。也许自己永远当不了科学家,但可以练就一身“绝活”,做个能工巧匠,同样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生。
现在的矛盾是:一方面大学生找工作越来越难;另一方面,企业四处寻找技能型人才。出现这样的错位,与我们的社会心理和教育体制长期“重知识、轻技能”有关。
目前在发达国家,中级以上技能型人才一般占企业员工的30%左右。而在我国,这个数字不足4%。在广东省250万一线制鞋工人中,竟没有一名中级以上技工!与国内不少地方建设制造业基地的目标相比,差得很远。不过,随着市场竞争的加剧,许多地方的“技工热”正在形成,但要为广大家长坦然接受,还需要一段时间。
记者:近年来,苏南、沪浙地区一些企业高薪聘请日本等国的退休技师,年薪达到二三十万元,你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邓:坦率地说,我们与国外技工的整体差距较大,不在一个档次上。国内的加工制造业,先进设备大多为进口货,我们往往难以进入其技术的核心层,人家不告诉我们设计思想和思路,只能靠我们去解读、摸索。我们要在加快消化、吸收的基础上,努力提高自主创新能力。否则我国成为世界制造业强国的目标就难以实现。要改变目前高级技工短缺的局面,就要从提高产业工人的技能和素质入手。我衷心希望更多工人兄弟做个有追求、有行动的优秀工人。
五问:如何看待工人的地位和待遇?
记者:近年来,珠三角等地区出现了“招工荒”,一个重要原因是改革开放20多年来,工人工资增长缓慢,在个别地方工人的权益受到侵害。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邓:这个问题很复杂,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工业化的主体是产业工人,工人的主体地位应当得到尊重。
记者:你维护过职工的权益吗?
邓:在企业中我有多个身份,除了技术创新之外,我最看重的是职工代表和企业监事的身份,因为这使我能为工人兄弟做点事。我所在的公司对职工权益很重视,领导也很开明。工友们平时反映较多的一是工资待遇,二是管理问题。为保证“邓建军科研组”成员安心工作,多出成果,几年前我就曾找公司领导,提出应适当提高待遇,很快得到落实。去年12月,不少技术工人建议普遍实行岗薪制,认为能提高工效。我反映后,公司正在制订方案。
我们公司通过了国际权威的企业社会责任认证。现在通过国际权威社会责任认证的企业还较少,国内甚至还没建立起自己的标准体系。为维护更多工人的权益,我们盼望国家尽快推动这项工作。
六问:青年人需要什么样的人生价值观?
记者: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职工究竟“为谁而干”是个大问题。计划经济时代,企业是全民或集体所有制,职工是企业的主人,端的是铁饭碗,在工资、分房等待遇上都差不多。现在是市场经济,怎么体现个人价值?
邓:有时厂里青年人坐下来,也会考虑这些问题,比如一些工人感觉设备是别人的,厂房是别人的,产品是别人的,工作是合同制的,住房也要自己购买,衡量个人价值似乎就只剩下工资和奖金。我认为,这是人生态度和价值观念问题。我也常常问自己:“你到底留恋公司什么?”
我觉得,一个人的发展离不开一个平台,只有把个人成长和单位目标统一起来,才能达到双赢的目的。因为,随着市场竞争的加剧,个人暴富的机会越来越少,一个人只有踏实做好本职工作,才能在社会上有竞争力。因此,青年人应该放弃急功近利、好高骛远的浮躁心态,踏踏实实学习技术,用实干的精神创造价值,才会获得人生乐趣。
记者:你积极的人生态度和与社会共赢的价值观,是怎么形成的?
邓:第一,与个性有关,我内向好强。第二,不敢说有远大抱负,但干一行就要干出点成绩才对得起自己。第三,我在不断学习,提高自己是生存和竞争的需要。
七问:如何看待家人和亲情?
记者:你的父母都是农民,听你60岁的父亲讲他近几年还到外地打工,说是趁着身体硬朗多干点,不给儿女添麻烦。
邓:父母对孩子总是给予,从不索求。1993年,家住金坛农村的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摔坏了脚。我是长子,当然责无旁贷,但当时公司染浆联合机的技改工作正进入关键阶段,我没能回去探望。当项目完成再把父亲接到常州时,由于错过了最佳医疗时间,父亲的脚残疾了。每每看到父亲蹒跚走路的样子,我心里很难过,可父亲拍拍我的肩膀从没埋怨过我。我向往工作和家庭都兼顾的生活,因为幸福的人生离不开亲情。
记者:因为工作原因,你经常加班加点,妻子和孩子怎么想?你怎么看?
邓:我印象最深的是1995年的一天晚上,怀孕即将足月的妻子突然出现临产症状,我带着她到公司拿生育证准备上医院,到公司却碰上设备因故障停车,我狠狠心把妻子托付给车间值班长,自己投入抢修。当深夜赶到医院,孩子马上就要降生了。对于妻子,我总是有一种感恩的心情,没有她默默支持,我不会做出今天的成绩。
在儿子眼里,我的形象是“一进家门就往沙发上躺,打开电视,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我知道自己是个不太称职的父亲,但我想身教重于言传,我希望孩子长大能扎实地工作,踏实地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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