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GOOGLE键入“朴树”,数字显示相关信息有15.9万多条。对于这样有号召力的名字,朴树以为有点名不副实,他觉得自己比名字娇气。《生如夏花》是朴树2004年的新专辑。
许戈辉: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你《生如夏花》这张专辑的名字。
朴树:这些歌两年前旋律就写完了,就是歌词没有写。在这之前的一年,我刚刚意识到人会老会死,这个意识困扰了我好长时间。小的时候的快乐,我觉得是没有代价的,随时都可以快乐。长大就不一样。4年前我从来不出去玩,老闷在家里。从这间屋子走到那个屋子,可能什么都不想,一个下午可能就这样过去了。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的生活空洞了,因为我每天都写日记,我发现我的日记特别空洞,于是我觉得应该打破这种生活。
许戈辉:你的日记有没有给别人看过?
朴树:没有,就是我妈偷看过一次,因为我之前也偷看过我妈的日记。
许戈辉:为什么要偷看妈妈的日记?
朴树:是有一次偶然翻出来的,那是我妈年轻时候的日记,看得我热血沸腾,就当小说一样从头看到完,日记里面讲的是我妈高中毕业的时候没有去上大学,然后报名支援边疆。这在那个年代是特别时髦的事情,所有年轻人都热血沸腾,他们一路唱歌,坐火车到甘肃还是青海的一个地方之后,就换乘大卡车走,特别艰苦,可还是一路唱歌,路过的每一个县城,全城的人民都会出来一起联欢,特好玩。
许戈辉:你偷看你妈妈日记的年纪,和你妈妈记日记那时候年纪差不多吧?
朴树:真差不多。
许戈辉:你觉得你那时候的生活状态和你妈妈是不是简直是天壤之别?
朴树:当然不一样。
许戈辉:但你能看得热血沸腾。你向往吗?
朴树:当然挺向往。我觉得如果人有一个事情能让他疯狂,是特别走运的一件事。
许戈辉:现在什么让你疯狂?
朴树:音乐吧。当你处在这样的状态时,心也就定在这儿,会觉得我什么都有,我就是国王。但当我不在状态的时候,我会觉得我不知道我在干吗。4年前出那张唱片的时候,一下得到很多东西,生活也改变了,但是我发现我进不了那个状态了。经过这几年起起伏伏的,知道了每一种快乐都有代价,感觉到了生活或者生命力阴暗的那一面。所以我当时给那个唱片起的名字叫《因为没有来生》。
许戈辉:让我先告诉你我看到这个专辑名字时候的感觉,在唱片没有出来之前,我走在三里屯酒吧街上,好多路牌上面都写着四个字:“生如夏花”。我当时特别愤怒。泰戈尔这两句诗,我在中学写作文的时候引用过,用得小心翼翼,有一种神圣的感觉。所以当我知道这是一个歌手把它用做专辑名字的时候,觉得是一种践踏。我说我要看看这是谁,结果看到是朴树。等到我拿到专辑,看到那几行字:“蓝天下献给你我最好的年华”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感动。
朴树:没有糟蹋人家吧?
激情也好,偷看母亲的日记也好,无论如何都是青春的亮色。尤其以泰戈尔的诗来命名,丝毫看不到年轻的反叛,这是4年后重返歌坛的朴树,有的只是回归。
抑郁、女朋友、退学、歌唱
许戈辉:你爸爸妈妈都是教空间物理的是吧?你看你爸爸妈妈都是特别典型的知识分子,他们也一定希望你是一个……
朴树:知识分子。但事实是没有。
许戈辉:为什么没有?
朴树:不感兴趣,我对自然科学不感兴趣。
许戈辉:那你爸爸妈妈对此失望吗?
朴树:失望,然后就彻底放弃这个念头。
许戈辉:你小的时候表现出音乐天赋吗?
朴树:没有。
许戈辉:什么时候开始感兴趣的?
朴树:是中学吧。我哥比我大6岁,他们会翻录磁带,当时记得听到了崔健和罗大佑,我第一次觉得音乐有这么大的力量。那个年代谈论思想是一件时髦的事情,就像现在小孩跳Hip-Hop一样。
许戈辉:那你什么时候自己唱歌,写歌?
朴树:唱歌是从初中吧,那时候只是喜欢弹琴,偶尔也写。可能到大学退学以后,忽然觉得,哦,我需要去写,写歌就真的变成像吃饭一样的事情。
许戈辉:我在不少的资料里看到说,你在高中的时候得过抑郁症。每个人都经历过非常烦躁,非常苦闷,不想和人交流,封闭,很自我的那种阶段。但我想知道,你如果要是公开跟大家说你曾经得过抑郁症的话,那个时候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朴树:就是失眠,整星期不说话。尤其那个时候我爸在外国,就我妈一个人。
许戈辉:她跟你聊吗,跟你谈心吗?
朴树:她尝试过,但是我抗拒了,我不可能对她,不可能跟任何人说我的想法,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想怎么样。
许戈辉: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
朴树:不知道,好像也服用过药品,大夫归结为青春期抑郁症。然后时间一过,好像到高三那年就好了。
许戈辉:大学的志愿是你自己决定的吗?
朴树:是自己决定的。我考的是首都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据我爸说,其实那时我不太想上大学。
许戈辉:想干什么?
朴树:不知道,就想呆着。
许戈辉:那个时候你最大的乐趣是什么?
朴树:最大的乐趣,到现在也没有做成,就是把头发留到这么长。
许戈辉:只是一心想留头发?
朴树:对,搞音乐都是其次。我觉得我先得把样子做出来,我要买皮夹克。
许戈辉:好,那时候你特想这样,你爸怎么跟你说的?
朴树:我爸说上大学之后就真的很自由,所有科目都是选修。然后他还说大学女生也非常多。
许戈辉:这对你有吸引力吗,在那个时候?
朴树:确实有吸引力。
许戈辉:那你高中的时候有过女朋友吗?
朴树:有,后来就over了。大学生活极其舒适,我的第二学期一堂课都没有上,我们宿舍的朋友感情特别深,而且我也有我的女朋友,天天在一块玩、玩、玩。但是,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如果过4年,太乏味了。
许戈辉:你有了退学念头的时候,跟你爸爸妈妈商量吗?
朴树:实际上到最后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的时候,才跟他们说。
许戈辉:学校呢,学校同意你退学吗?
朴树:学校当然同意了。
许戈辉:为什么是当然?
朴树:就是还有一个可能,如果我还去上学的话,第二学期一开学我可能就会被勒令退学。
许戈辉:为什么,你干吗了?
朴树:就是不上课。
许戈辉:那你退了学以后,找到你想去了解的那一切了吗?
朴树:我也不知道,可能反而自己一个人呆的时间更多了。
许戈辉:我记得你说过,最早是高晓松正在到处花钱收集歌曲,你正好也有一些歌。
朴树:然后想去骗点钱,最后被他拆穿了。
电视采访的时候,这里应该出现电影《那时花开》的片段,似乎没有任何别的影像更适合这一时段的朴树。苦闷,抑郁,厌学,旷课,退学,在贫困艰辛的家庭这都算不得是痛苦,但在朴树成长的环境里,对朴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青春就是最大的痛苦。
机遇和时间
朴树:其实我那会儿不喜欢他(高晓松),只是想从他那儿骗到钱。
许戈辉:因为什么不喜欢他?
朴树:因为我不太喜欢他写的那些歌。我把他想象成一个穿着白衬衫,留着分头,戴眼镜,腰上带着BP机的人。
许戈辉:从他的歌中你勾勒出了这么一个形象。
朴树:对,等见面的时候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聪明、性格特强烈的人,而且他读的书真多,他当时对文艺的好多论断给我留下特深的印象。
许戈辉:后来你们就一块合作了吧?
朴树:不是合作。他经常打电话来,然后就去我那儿呆会儿,看看我最近写什么歌,教育我几句,告诉我一些消息,比如说他想把我带到什么什么公司。后来有一天他说,他有一个朋友,从美国回来,有好多钱,想开公司。
许戈辉:宋柯。
朴树:对,他说“你就来吧”,我说“好吧”,就这样。
这里应该出现朴树作为歌手领奖的场景。
朴树:到现在我可能要说最感谢的,也是老宋了。
许戈辉:我看他对你好像极有耐心,因为你从第一张专辑出来以后,到出第二张专辑,前前后后四五年的时间,作为一个唱片公司,他如果是一个很理性的人,知道公司应该怎么运营,他为什么能一直容忍你这样慢慢地磨,最终把一个东西给磨出来?
朴树:我说不清楚。有时候我觉得华纳麦田是个很奇怪的公司,它是一个大品牌,但是它的操作有时候是反商业的。就拿我这个例子,老宋为我承担了好多好多压力,从发行商到公司上层,都会给他特别大的压力。
许戈辉:你不只一次说过,在第一张唱片出来以后,你觉得一夜成名对你来说是一个错误。
朴树:对,那个时候真是。一夜成名给我带来的压力,还有我被迫过的生活,包括我赚到的钱,得到的荣誉,我都承受不了。
许戈辉:我记得曾经有过你在重庆演唱的时候,歌迷往台上扔水瓶,结果你还给回扔回去了,有人摔瓶子那一瞬间你自己的感觉,现在还记得清楚吗?
朴树:就是感觉尊严受到伤害,然后当场就扔回去了。
许戈辉:现在不会这样了?
朴树:现在不会,我觉得这些都是该承受的,这个行业就是这样。
许戈辉:这个转变又是怎么来的?
朴树:时间,我觉得每一天都像在慢慢打磨一个人。一个重要因素可能是钱吧,就是把赚的钱花光了。忽然觉得,生活其实很艰难,其实我挺需要钱的,没有我自己想象的那样不食人间烟火,过去是走运。
许戈辉:你强调说“我自己已经慢慢变得成熟,我做这些东西我知道它是工作”。你的价值观变了吗,你曾经痛恨的那些东西现在是你喜欢的吗,还是妥协了?
朴树:我相信是妥协了。很多人采访会问,我走红是不是错误,那个时候我一直觉得是错误,但去年开始,我认为那不是错误,我很幸运。因为我一直在观察,在我身边有很多年轻人,特别有才华,然而他们没有我这么幸运,他们没有能出自己的唱片,出了唱片也被匆匆一笔带过了,真的没有太多的人关注他们,给他们机会,他们甚至连生活都很困难。这种遭遇对人的消耗其实比名利要大。
许戈辉:你给我描述描述你理想中的状态吧。如果任何愿望都有可能实现的话,你希望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朴树:元宵节那一天,我看节目,好多港台歌手都在做电视节目,他们在包汤圆。我就希望我再出唱片,赚了钱后我不用被人轰着去包汤圆。
能如此看懂生活艰辛的时候,朴树30岁了,《生如夏花》作为朴树告别青涩时节的回归就有了理由。这是否就是那个等待朴树慢慢长出年轮的老宋——最有耐心的守望者最终想得到的收获?整理/萧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