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蒲先生_西坝散记

　　牛毛细雨被风织成了雾幔，将蒲家庄团团裹住。沿阡陌小路走进庄子便走进了那被雨水洇湿的沉沉厚书。

　　先生没有出来迎我们，这样的天气不适合——雨水会湿了马褂会泡落那满腹的故事，况且先生也见不得那“哼哼”怪叫的进口汽车。先生差了他的后人，着西服革履，散乱地立在青砖黑瓦之下代他候客。从差人那憨憨的笑里，让人看到先生的纯朴与和善，看不到一点狐烟仙气。

　　小院的门始终是敞着的。只是人多了，妖狐都跑了。但是先生呢？先生在哪儿？满院里难见先生。才子美女，华服玉佩，异香袭袭，先生自然是要回避的，先生喜静。静静的默想中那妖狐才和他攀谈，那仙气才可以不绝地缭绕。门前的那穗棒子还在，日月风蚀，并没有长毛。那架老藤还在，秋雨淋着，越发旺盛地顺老屋欢欢地攀长。屋内书案虎床还在，铺盖也还放着呢，只是寻不见先生。有人说，先生上后山了，先生常去那里，教完了书，先生便倒背了手，任秋雨打湿马褂长衫，任秋风撕扯瘦黄的发辫，先生低首爬上庄后的土坡，在那条穿沟过林的小路边上搭了一架凉棚——那里有一眼井、一棵老柳树。先生在那里蘸着泉水润笔润腹中积得久了的神气。天将黑了，风刮得小了，沟里暗得只剩下松树柳树的影子，这时候先生便捋住那把白须，像是逮住了哪个调皮狐仙的尾巴。先生笑了，那狐仙也笑了，笑得放肆、开心，先生便醉了，醉倒在沟里。

　　风大雨也急了，有“呜鸣”声传过来，是那青狐在哭么？罡风鬼雨如剑如鞭抽得青狐翻滚跌扑溜着沟沿草丛逃到先生膝下，扫着尾巴嘤嘤哭泣。先生倚着石栏睡意正浓没有听见，便有一群赤狐白狐老老少少相牵相扶逃过来跪伏仰首泪眼哭求，先生的泪便顺睫毛滚下来，如胭如脂，落进井里。先生从怀里摸出那管秀笔，蘸了那泪，便有朱红木剑倚天而立……

　　风刹雨住，一行人头发湿湿地站在沟口土坡，看沟里烟雾翻卷阴风惨惨，娇声狐气便灌满了沟沟垴垴，灌得一行人身上发冷心里打颤。先生这时候已经揩干了胭脂泪，顺小路倒背双手悄然折回书斋，把那本装订缜密的厚书轻轻合上，只留一路痴人，在那沟垴崖坡上发呆发怔。

　　晚霞的余辉将沟垴照得透亮。有人下去了，看那沟中杂草丛生的小路，便发现了狐狸的蹄印，秃了的老树上一只黑白杂毛鸟“嘎”地一声飞出去，便一抖，汗已经窜出来，便有人大叫，狐狸！狐狸早循着风声远去了。有人问庄里人，多一霎儿？庄里人抿住嘴笑，二百年。那狐狸是随先生去了，去追先生，追住先生便有自己的命。

　　循狐仙的足印儿一叶一叶找到了先生苦守的那座大山。与身前身后的几座无异，只是山前坑坑点点，有人说是狐狸下跪的痕迹。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小房，一块青石记着先生不愿看的文字。石碑尽管用铁栏护住了，还是有泥巴抹了几下，可能是哪位调皮的小狐为讨好先生干的。先生把这些看得很淡，一生都在风里雨里,这些便如纸扎花鸟一般轻薄。后辈人出门必坐汽车，先生总是倒背着手，低头顺阡陌小路踩杂草枯枝独步行走，先生见不得那些热闹。

　　雾气又漫上来，天将黑下去。先生的那座大山被秋田连绵地包住，夜岚在极宽极广的空间里弥漫，有人听见一声叹息，便有青狐出来清场——先生该休息了，明日还要教书。戴眼镜的才子说，先生活得太累。听见狐仙呸地一声，极尖酸地喊，你懂什么——

　　那进口的汽车逃得极快，一会儿便被雾霭吞没了。先生的后人仍旧站在青瓦檐下，憨憨地笑着，代先生送客，直送到看不见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