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名称: 五十大话
出版社: 长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 贾平凹
装帧: 平装
开本: 32开
出版日期: 2003年1月
版次: 第一版
国标编号: 7-5354-2459-7
原价: 24.00元
文/贾平凹
通渭是甘肃的一个县。我去的时候正是五月,途经关中平原,到处是麦浪滚滚,成批成批的麦客蝗虫一般从东往西撵场子,他们背着铺盖,拿着镰刀,拥聚在车站,镇街的屋檐下和地头,与雇主谈条件,讲价钱,争吵,咒骂,却也感到收获的紧张和兴奋。一进入陇东高原,渐渐就清寂了,尤其过了会宁,车沿着苦丁河在千万个沟岭间弯来拐去,路上没有麦客,田里也没有麦子,甚至连一点绿的颜色都没有,看来,这个地区又是一个大旱年。火车一吼长笛,然后是轰然的哐哐声。司机说:你听你听,火车都在说,甘肃——穷,穷,穷,穷……
我就是这样到了通渭。
通渭缺水,这在我来之前就听说了,来到通渭,其严重的缺水程度令我瞠目结舌。我住的宾馆里没有水,服务员关照了,提了一桶水放在房间供我洗脸和冲马桶,而别的住客则跑下楼去上旱厕。小巷里一群人拥挤着在一个水龙头下接水,似乎是有人插队,引起众怒,铝盆被踢出来咣啷啷在路道上滚。一间私人诊所里,一老头趴在桌沿上接受肌肉注射,擦了一个棉球,又擦一个棉球,大夫训道:五个棉球都擦不净?老头说:河里没水了嘛。天上是有一疙瘩乌云,但飘着飘着,还没有飘过街的上空就散了。
我懦懦地回宾馆去,后悔着不该接受朋友的邀请,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通渭,但是,我又一次驻脚在那个丁字路口了,因为斜对面的院门里,一个老太太正在为一个姑娘用线绞拔额上的汗毛,我知道这是在“开脸”,出嫁前必须做的工作。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她即将要做新娘了吗?姑娘开罢了脸,就站在那里梳头,那是多么长的一头黑发呀,她立在那里无法梳,便站在了凳子上,梳着梳着,一扭头,望见了我正在看她,赶忙过来把院门关了。
这天晚上,我见到了通渭县的县长,他的后脖是酱红颜色,有着几道皱纹,脖子伸长了,皱纹就成白的。县长是天黑才从乡下检查蓄水节溉工程回来,听说我来了就又赶到宾馆。我们一见如故,自然就聊起今年的旱情,聊起通渭的状况,他几乎一直在说通渭的好话,比如通渭人的生存史就是抗旱的历史,为了保住一瓢水,他们可以花万千力气,而一旦有了一瓢水,却又能干出万千的事来。比如,干旱和交通的不便使通渭成为整个甘肃最贫困的县,但通渭的民风却质朴淳厚,使你能想到陶潜的《桃花源记》。
“是啊?”我有些不以为然地冲着他笑,“孟子可是说过:衣食足,知礼仪。”
“孟子是不知道通渭的!”
“我也是到过许多农村,如果哪个地方民风淳厚,那个地方往往是和愚昧落后连在一起的……”“可通渭恰恰是甘肃文化普及程度最高的县!”县长几乎有些生气了,他说明日他还要去乡下的,让我跟着去亲眼看看,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真的跟县长去乡下了,转了一天,又转了一天。在走过的沟沟岔岔里,没有一块不是梯田的,且都是外高内低,挖着蓄水的塘,进入大的小的村庄,场畔有引水渠,巷道里有引水渠,分别通往人家门口的水窖。可以想象,天上如果下雨,雨水是不能浪费的,全然会流进地里和窖里。农民的一生,最大的业绩是在自己手里盖一院房子,而盖房子很重要的一项工程就是修水窖,于是便产生了窖工的职业。小的水窖可以盛几十立方水,大的则容量达到数千立方,能管待一村的人与畜的全年饮用。一户人家富裕不富裕,不仅看其家里有着多少大缸装着包谷和麦子,有多少羊和农具衣物,还要看蓄有多少水。
当然,他们的生活是非常简单的,待客最豪华的仪式是杀鸡,有公鸡杀公鸡,没公鸡就杀还在下蛋的母鸡,然后烙油饼。但是,无论什么人到了门口,首先会问道:你渴了没?不管你回答是渴着或是不渴,主人已经在为你熬茶了。通渭不产茶叶,窖水也不甘甜,虽然熬茶的火盆和茶具极其精致,熬出的茶都是黑红色,糊状的,能吊出线,而且就那么半杯。这种茶立即能止渴和提起神来,既节约了水又维系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
我出身于乡下,这几十年里也不知走过了多少村庄,但我从未见过像通渭人的农舍收拾得这么整洁,他们的房子有砖墙瓦顶的,更多的还是泥抹的土屋,但农具放的是地方,柴草放的是地方,连楔在墙上的木橛也似乎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厨房里大都有三个瓮按程序地沉淀着水,所有的碗碟涮洗干净了,碗口朝下错落地垒起来,灶火口也扫得干干净净。越是缺水,越是喜欢着花草树木,广大的山上即便无能力植被,自家的院子里却一定要种几棵树,栽几朵花,天天省着水去浇,一枝一叶精心得像照看自己的儿女。
我经过一个卧在半山窝的小村庄时,一抬头,一堵土院墙内高高地长着一株牡丹,虽不是花开的季节,枝叶隆起却如一个笸篮那么大。山沟人家能栽牡丹,牡丹竟长得这般高大,我惊得大呼小叫,说:这家肯定生养了漂亮女人!敲门进去,果然女主人长得明眸皓齿,正翻来覆去在一些盆里倒换着水。我不明白这是干啥,她笑着说穷折腾哩,指着这个盆里是洗过脸洗过手的水,那个盆里是涮过锅净过碗的水,这么过滤着,把清亮的水喂牲口和洗衣服,洗过衣服了再浇牡丹的。
(摘自《五十大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