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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从来都是顺着路边,贴着墙根儿,低头不语,仿佛总受人监视,恐恐惶惶,躲躲闪闪。谈及命运的时候,他会双目直瞪,叨念连连:“我命苦,命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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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应该读逄春阶发在《齐鲁晚报》上的《悼湘榛师》——郝湘榛辞世的消息我虽然早已得悉,但却是采取了把头埋进沙子里自欺欺人的“驼鸟政策”,我实在害怕脑子里闪回出这位苦难老者的音容笑貌,回忆起那些近似哲人的精彩言谈。春阶的短文使我们见到了一个悲哀、高尚、执着淡泊、可亲可敬、真实鲜明的郝湘榛;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使我们见到了整整一代“郝湘榛”们的命运和心灵。 说“郝湘榛”等同于“苦难”应该说恰如其分。我认识他时,他才五十岁左右,但已经完全一副老态形象。他对谁都是不疏不近,对任何事情都是不冷不热。衣帽鞋袜从来都是旧的,偶尔有一件新的,反而于他极不协调。走路从来都是顺着路边,贴着墙根儿,低头不语,仿佛总受人监视,恐恐惶惶,躲躲闪闪。谈及命运的时候,他会双目直瞪,叨念连连:“我命苦,命苦……” 郝湘榛的确命苦,而且“苦”得叫人惋惜,“苦”得叫人愤然——他才华横溢,二十岁上下就发表了极具水准的小说,受到了文坛关注。不幸竟是直言快语,1957年被省文联召集去帮助整风,他铮铮赤胆,坦诚陈见,结果得了一个“右派”的头衔,一戴就是二十多年。从此批判、劳改,失去了人的自由,创作当然更无从说起;即使以后摘帽,也仅仅算一个“准”公民,遵命写出的作品,署名处不是“集体创作”,就是写上别人的名字,自己连个“执笔”也无资格,从“早晨八九点钟”直到垂垂迟暮。二十多年后,“右派”是改正了,可近半世的“苦”却怎么“改正”得了? 郝湘榛难以改变的还有作家的气质——“不语”原来只是一种表象,当谈及对社会的认识,对生活的见解,他会滔滔不绝,慷慨激昂,简直成了另一个人。讨论文学,更是见地深广,一针见血。此时,你会想到吼叫的雄狮,喷发的火山,谁都会被他的真诚所感染。 “冷酷”的郝湘榛心里其实揣着一盆友情的火。1991年冬我初到《山东文学》,一次到潍坊出差,特意去临朐看他,他正一只手馒头一只手咸菜吃晚饭,我坐在他一旁嗑着桌上仅有的一小堆葵花籽儿陪他说话。告别时我告诉他明天早饭后即走,不再过来辞行。谁料,第二天我还没吃完早饭他竟赶到招待所送我。穿一件旧大衣,步行了二三里路,当时我即感动得心头发热;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手里还提着一包葵花籽儿——分明见我昨晚吃得贪馋。那一刻我真的掉下眼泪了! 在郝湘榛身上还有一个当时我不理解的“怪”现象,就是嘴上总是滔滔江河汹涌翻滚,落到纸上的作品却是涓涓细流微小声响,仿佛换了另一个人,全没了嘴上的勇气和音量。我们为此也私下议论,结论无非右派后遗症所致,白纸黑字,不忘谨慎小心,于是不免又为他叹惜几分。多少年后,我才认识到自己的幼稚可笑:郝湘榛是经过了冷却提炼,把炽热的岩浆变成为宝石了,由“岩”到“宝”,是一个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质的飞跃。他已经把目光穿到了社会的深层,笔触探到了生命的本源。记得“文革”结束不久,文学界轰轰烈烈展现“伤痕”,作品几乎无一不在控诉“文革”造成的不幸的时候,郝湘榛却高人一筹地写出了《人之初》。一眼便看出这是一个“性本善”的故事:一个公社领导干部被斗得遍体鳞伤走投无路,一户老实巴交的农民冒着风险收留了他……。这个多少年后才被认识到的“文革”泯灭了人性的问题,郝湘榛在1980年就已经用形象作了揭示,这是何等的“超前”,多强的认知能力!没有相当的生活体察,没有相当的政治嗅觉和人生探索,是根本做不到的。当我跟他谈起这点认识时,他却意味深长地说:十亿人口一呼百应,千疮百孔浑然不觉,怎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明白!。那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面前的郝湘榛应该是大作家! 可是,郝湘榛没有“成为”大作家,原因是他不善张扬,既不会吹,又不会炒。唯此,才更加说明其“大”也!
□ 王良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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